反正那些文书不可能证明他的身份有问题,那不如直接向李隆基揭破此事,利用天子之威,看清楚到底是谁在背后捣鬼。最差的情况,也能把暗处潜藏的对手揪到明处。
薛白最怀疑的是高力士,因此今日趁着高力士不在宫中,突然发难。
然而,让他感到意外的是,殿内有一个略带惶恐的声音响起。
“回圣人,若是逍遥殿内的公文,老奴恰好知晓此事。”
闻言,薛白转头看去,见说话的是袁思艺。
袁思艺没有看他,继续解释道:“李林甫死后,他留在华清宫的文书,该是由尚宫局收纳规整,与国事相关者,尽交中书门下,余者,或还在尚宫局。”
他语气有些不确定,仿佛只是恰好听说过这桩小事。这样的态度,倒显得薛白有些小题大作了。
薛白正摸了一张骨牌,思索着下一步该怎么打。
因当时安禄山的细作刘骆谷留下的那句“袁将军”,薛白心里一直对袁思艺有警惕,使得他渐渐与他站到了对立面。
袁思艺为何参与此事呢?因留意到李林甫见过高力士后马上调了那些文书?
“臣可否看看李林甫临死前处置了哪些军国机要?”薛白打了一张牌,带着些耍笑的口吻道。
“碰。”李隆基道,“若真是军国机要,早交与中书门下了。袁思艺,晚些你把那些文书给他,带回中书省归置。”
“遵旨。”
“也回禀朕一声,到底是何内容。”李隆基不由也好奇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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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宫局掌管导引中宫之事,凡六局出纳文籍皆印署之,若征办于外,则为之请旨,牒付内官监,在宫中权力颇大。尚宫有两人,是正五品的女官,一人在长安,一人随驾在华清宫。
薛白一直想要找的卷轴就堆放在尚宫局的一堆文籍之中,他站在庭中,眼看着袁思艺从女官手里接过它们,捧着出来。
总之,李岫苦苦查访而不得之事,薛白轻易便得到了。
“薛舍人请看吧。”
袁思艺像是故意的,注视着薛白,目光并不移开。
薛白就在他的注视下展开了那卷轴,刻意地露出些讶然之态,喃喃道:“这是……关于三庶人案?”
他手持的这一份乃是当时流放的人员名单,包括太子妃薛氏陪嫁奴婢,以及她几个孩子的乳娘。
再展开一幅,入目竟是一幅画,画上是一个仕女怀抱婴儿。
“这画的该是薛妃,以及她其中一个孩子。”袁思艺探头看了一眼,故意问道:“薛郎看着,像哪位皇孙?”
“我未见过几位皇孙。”薛白应了,赞道:“画功真好。”
“是啊,画风工整妍巧、肥硕浓丽,线条的运用简劲而流动,用色艳丽而不芜杂、鲜明而不单调。”
薛白看向题跋。
袁思艺擅于察颜观色,笑道:“这是张萱的画,他曾供奉于宫廷画职,最擅画仕女与婴儿。想必,若是让他来辩认,一定能辩认出画里这位皇孙长大后的样子。”
“那袁将军改日可领张公到庆王府看看。”
“不敢,万万不敢。”
薛白竟还敢继续看,又展开了下一封卷轴,那是一封舆图,画的是富平县的檀山,标注了山中一个地方,但不知是何用意,也不知那里具体是哪。
袁思艺也不知这舆图是什么,借此机会,试探着薛白的神色,薛白却只是大概扫了眼剩下的文书,将它们重新卷起。
“出乎我的意料,没想到,哥奴死前特意调阅的竟是这些。”
“是啊,薛舍人以为,他是为何?”
“也许是为了与李献忠一起谋逆吧,人已死了,他的想法也不得而知了。”
袁思艺被这句话逗笑了,问道:“薛舍人以为,这些文书适合归置到中书省吗?”
“确是放在尚宫局更妥当,袁大监考虑得周到。”
“不不,老奴此前也从未看过它们,眼下却愁喽,该如何向圣人回禀。”
“是下官的错。”薛白连忙告罪。
他相信袁思艺自然能把李隆基糊弄过去,而他既然已达到目的,当即告辞而去。
离开华清宫时,薛白遇到了高力士,才打了招呼,便被瞪了一眼。
两人遂到宫外的鹿槽说话。
“你昨夜与谁在一起?”高力士语气不善地问道。
薛白摸了摸鼻子,苦笑道:“还请高将军莫要打听此事,是我荒唐了。”
“我打听?若非我替你揩屁股,你……”
高力士抬手一指薛白,语气严厉地叱了一句,神色愈发凝重起来,问道:“你招惹袁思艺做甚?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并非我招惹他,而是不得已而为之。”
“何意?”
薛白不答,仅这几句话,他已达到了目的。既不点透,又留给高力士一个可猜测的空间。过犹不及,此事不必说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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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下,鹿槽中是一派悠闲的景象。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薛白心里却一点都不悠闲,想着王忠嗣死了,安禄山马上要谋河东,高高在上的皇帝依旧日益昏聩,若是大乱将起。他又有何等的权力地位面对这一切?
山庄门外,李岫正在踱着步等薛白,连忙迎了上来,低声道:“高力士来过了。”
“你失态了。”薛白打了个哈欠,道:“进去说。”
骊山这个地方,山峦起伏,很可能说着话,就会被山岭上的什么人远远看到,实在是让人没有安全感。
李岫道:“若非为了我阿爷的案子,高力士便是冲着文书之事来的,果然是他拿走的。你的身份,若被他揭穿,会如何?”
“会如何?”薛白道:“该担心的不是我们,而是李亨。”
这句话镇住了李岫,他有了莫大的信心,问道:“你与高力士谈定了?”
“这不是你该管的,准备好去陇右之事。”
“好。”李岫想了想,问道:“还有一事,我到陇右,是否能与一些信得过的将领透露些许机密?只些许。”
权力的欲火被点燃,便扑不灭了。
薛白想了想,道:“不急,你留心着长安的动向,到时再提。”
“喏。”
相比于李林甫的打压,薛白的态度着实是给了李岫莫大的信心,哪怕事情进展得并不顺利、甚至从头到尾都是虚构的,薛白却愿意扛下更多的压力。
挥退李岫,薛白先去找了先于他回来的杨玉瑶。
今日的骨牌,杨玉瑶赢回了一整个匣子的金银珠宝,正在清点,见了薛白,眼含媚态地招了招手。
“你若是困了,可枕在我腿上。”
“有些私事想问问瑶娘。”
“私事?”杨玉瑶笑了笑,挥退周围的侍婢,依旧拉着薛白到榻上躺着,道:“说吧,哪桩私事?”
“宫中有位供奉画师,名叫张萱,瑶娘可知此人在何处?”
“张萱?名字好熟。”
杨玉瑶想了想,让薛白起开,趿着鞋走到一排红木箱子前,犹豫着该开哪个。
她在闺房中穿得稀薄,雪白又修长的一双腿显露在外面,十分好看,薛白倚在那欣赏着,任她慢慢翻找物件。
这一找就是许久,她甚至出了微微的薄汗,好不容易捧了两卷画轴来躺回榻上。
“呶,给你看看。”
薛白展开了一卷画,目露惊讶之后显出一个笑容来,像是见到了什么熟悉的事物。
因他眼前这幅便是《虢国夫人游春图》了。
细细观赏着这真迹,薛白叹道:“画功真是了得,纤毫毕现。”
可再回头看了玉体横陈在榻上的杨玉瑶,他却又道:“可,不像。”
“你知哪个是我,便说不像。”
“自是这两人之一,可都不像。”
薛白指的是画中并骑的两个妇人,皆是衣裙鲜丽,头梳堕马髻。
杨玉瑶笑问道:“既说不像,为何认为是这两人。”
“画中有八匹马,四匹颔下悬有红缨,所谓马悬‘踢胸’者贵,四骑中,为首者马鞍上绣有虎纹,地位显赫,却是男子;最后抱着女童的妇人,衣饰沉着,举止谨慎,神情谦卑,该是保姆;那就只能是中间两骑。”
“你倒是说得头头是道呢。”杨玉瑶手指按着下巴,故意夸了薛白一句,笑意吟吟道:“可你忘了我的诨号了?”
“雄狐?”
“人家既是雄狐,为何一定要衣裙鲜丽、梳堕马髻?”
“竟是这为首一人吗?”薛白讶然,再看了看,道:“依旧不像。”
“如何不像?”
“真人美得多。”
杨玉瑶大喜,高兴得弯了眼睛。趴在薛白背上,指着画里的人物一一问道:“你知这是谁吗?”
“谁?”
“我两个姐妹,至于那女童,便是我阿姐的女儿,名唤崔彩屏,已出落成大姑娘,嫁为广平王妃了。”
两人又看另一幅画,却是《捣练图》,画的是一群宫娥在制布时的情形。
杨玉瑶道:“这里面也有一人是你认识的,猜是哪个?”
“这种写意的画风,我如何能认得出来。”
“在左边熨布的这几人中,看得出吗?”
杨玉瑶见薛白真猜不出,指了指画中正躲在布匹下歪着头往上看的一个小姑娘,笑道:“猜这是谁?”
“还真猜不出来。”
“笨,谢阿蛮,她去给玉环看布匹。还有这个,背对着我们,稍高些的小丫头,是许合子小时候。”
“张萱能画出这些画来,有很强的观察力吧?”
“那是自然。”
薛白沉吟道:“那……他多年前画过的人,多年后能认出对方吗?”
“以这画师的能耐,当是可以。”
“我能见他一面吗?”
薛白虽不太会看画,却知那一幅薛妃抱着孩子的画若是张萱所作,那张萱就能成为他冒名篡位之事上一个极为重要的人证。
可杨玉瑶虽聘请过张萱画画,却与对方并不熟识,想了想,道:“我上次听到他的消息,还是他前两年给玉环作画。待这几日我问问玉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