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1 / 2)

生命册 李佩甫 14284 字 7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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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句话叫: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你知道什么是“水土”么?

古人云:水有润下助土之功,滋生万物之德;土有化像和水之绩,舒纵欲托之能。四维之中,水为命之象,土为命之基。而这里所说的“水土”是一体的。

在这里,水土又不等同于风俗。风俗是有时间性的,是可以改变的。而水土,则说的是特定的气场和依托,是亘古不变的。这里指的是一个特定的地域的“生气”,或者说是“磁场”效应。后来我才明白,在我的家乡,所谓“水土”是一种“墒”。这“墒”里还含着两个字:后悔。“后悔”若升一格,那就是:幽默。

我还要问一句:你知道“水尽鱼飞”的道理么?

你一定以为我说错了。你会说,是“水尽鹅飞”吧?不错,汉语的成语大辞典上就是这么写的。它的出处来自于元代关汉卿《望江亭》里的一句唱词,表述的是“眉南面北、恩断义绝”的意思。要我说,这关于情感的一句形容,是很浅表的。这也许是关汉卿老先生的笔误;更有可能是江湖艺人为了唱腔的合辙押韵在戏台上随口诌改的结果。虽然只是一字之差,却有着天壤之别!

“水尽鹅飞”说的是情感依附,“水尽鱼飞”讲的是生存关系。“水尽鹅飞”停留在物质形态,有来有去;“水尽鱼飞”说的是四维向度,神秘莫测……两则不在一个层面上。“水尽鱼飞”,虽然只是平平常常的一句民间俗语,可它来自于现实生活中的一种诡异,一种升华后的决绝。

我给你说过,当年,梁五方为了盖房,曾经抽干了一个坑塘里的水。这水里原是有鱼的。那时候,我常常看见水中冒出的泡泡儿,也亲眼见过一群一群的小鱼在水中游来游去。但真到水抽干的时候,却没有看到一条鱼!也就是说,一夜之间,鱼飞了。

水尽了,鱼没有翅膀,它怎么飞呢?它又能飞到哪里去?不客气地说,我用了将近一生的时间来思考这个问题,可我至今仍然没有想明白。

更让人无法想象的是,在咱们的家乡无梁,原本有一望无际的芦苇荡。在我童年的记忆里,那芦苇荡连绵百里,一眼望不到边,好像一生一世也割不完、走不出的样子。苇荡的尽头,有一个大水潭,名为:望月潭。民间也有叫“老鳖潭”的。据老辈人说,这潭有几百年了,从来没有干过。还有老人说,这潭里有一锅盖那么大的老鳖。夏日里,曾有人亲眼见它在潭边晒盖儿来着。还有人说,它会滚动着在岸上走路,已经成精了。鱼就更不用说了,鱼在水中游,在浪花里跳跃、嬉戏,这是谁都知道的。

可是,三十年过去了,整个芦苇荡都消失了,望月潭也干了。可那锅盖大的老鳖呢?鱼们呢?没有翅膀的鱼,飞到哪里去了?

由此看来,汉语中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既然能够流传下来,都是有生命记忆做依托的。“水尽鱼飞”,并不是凭空说说、毫无道理的。它虽是一种突如其来的神奇现象,却隐藏着生命变异的过程,是量变到质变的结果,现代的克隆技术就是最有力的证明。所以,它是超出人类想象力的一次飞跃,一种至今让我们无法理解、无法破译的生命演绎。也许是大自然给人类的一种警示也说不定?!

你要记住:生命来源于水,水尽鱼飞。

下边,我要说一说望月潭了。

在无梁,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每当人们赌咒发誓的时候,常说的一句话是:除非望月潭干了!这就意味着,哪怕是天老地荒,大旱十年,望月潭也是不会干的。所以,它成了誓言的佐证。

可是,到了二十一世纪的今天,望月潭居然干了,它消失了。于是,誓言一旦失去坐标,失去了附着点,那誓言也就不攻自破了。这是大自然的决绝。

在我的少年时期,望月潭一直是一个神秘的所在。它水面有三四百亩大,深不可测。周围又是一望无际的芦苇荡,那湿地绵延久远,是藏风兴雨的地方,望月潭就是它们的发生之地,或者说是源泉。据说,无论水性多好的人,都没有探到过底。还有的人说,下边是一人多粗的泉眼,一直通到东海,人一下去,就被吸进去了。这种说法,就像课本上读到的知识一样,我曾经对它深信不疑。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在我一天天老去的时候,我对一些问题产生了新的看法。我要说的是:在这个世界上,几乎没有一成不变的东西。

在很多时间里,望月潭就像是童年里的梦,给人以神性翅膀的梦。它周围是一望无际的芦苇,一走进望月潭,那风是湿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点点泛青气的腥甜。晨光里,水面飘浮着一层钢蓝色的雾气,往下看,那蓝是一层一层的,由浅到深,就像是一幅油画。每当夕阳西下时,风吹着摇曳的芦花,芦苇荡里常常有鸟儿飞出来。芦花是金色的。鸟是金色的。蜻蜓也是金色的。梦幻一般的金色。阳光照耀在水面上,那潭里像是亮着一潭洇洇的红血,每当蜻蜓点水时,就像是浴火重生……每年,一到割苇子的时候,潭里浪花飞溅,还会冒出一人多高的水柱。就有人说,这潭里有大鱼。那鱼是吃过人的。于是,几乎无梁村所有的孩子都被告知:那潭深不可测,有淹死鬼,千万不要去那里游泳。可还是有胆大的去了,春才就是其中的一个。

据我所知,每到夏天,春才常常一个人到潭里去游泳。他每每游过几圈后,就静静地躺在水面上,四肢摊开,随着波纹漂动,就像是一条大鱼。

后来,村里也常有人说,春才是鱼托生的。

春才比我大七岁,在我十一岁那一年,他刚好十八岁。十八岁的春才双眼皮,浓眉,大眼睛,高鼻梁,一米八的个头,秀美壮硕,一脸红润。这么说吧,他就像是长在田野里的一株挺拔俊美的高粱棵子,是无梁村最帅气的一个小伙。

但如此壮硕的一个男子,却是一个闷葫芦。在我的记忆里,他很少说话。即使他娘叫他,也至多是嗯一声。在更多的时候,他的声音大多是由他的手来完成的。他的手比所有人的手都灵巧、快捷。那不是手,那几乎就是“神的使者”。他的手太会“说话”了。他的手指就像是一把精美的梳子,对女人们有着巨大的吸引力。他编席的时候,那席篾子就像是琴键一样,在他手下有节奏地舞蹈着、跳跃着,一格一格地往前推移,诗一样地律动,倏尔就成了片、成了形了……他编的炕席,他编的三层楼、双扇门的蝈蝈笼子,甚至于经他手编的细苇草圆蒲团,还有装馍馍的席篓,都让无梁所有的女人羞愧不已。

有那么一阵子,方圆百里所有要结婚的姑娘都为能求到春才编的红炕席而自豪。他能在席上编出“福、禄、寿”等各种图案,他甚至能在席上编出奔腾的骏马和叫春的喜鹊……因此,“春才的席”在无梁村是一种质量的象征,是县供销社免检的。这话是县供销社派来收席的老魏说的。在设在大队部的“收席点”里,老魏常说的一句话是:看看人家春才编的席!那时候,村里最让女人们眼热和嫉妒的,就是春才了。在女人的嘴里,春才就是无梁村的一个标尺,男人的标尺。一看见他,女人们的目光里就会开出花来。

在无梁村,老姑父对春才的偏爱是尽人皆知的。春才十八岁时,老姑父就让他当了大队团支书。因为他人孤僻,不爱讲话,老姑父就把他叫去,做了许多思想工作。后来看他实在是个闷葫芦,问三句才“嗯”一声,就又让他改任民兵连长。可民兵训练时,他不喊操,喊不出来……可老姑父还是喜欢他,就再次让他当收席站的站长。

有那么一段时间,夏日里,老姑父的三女儿蔡苇香时常拽着她二姐蔡苇秀的衣角,站在村口处往北边看。这时候,刚游了水的春才会腾腾腾地走回来,他赤着双脚,穿条短裤,红堂堂的脊梁上亮着一身晶莹的水珠,走在黄昏的落日里,就像是活动着的古铜色的男人雕塑。她们和他,也就是相互看一眼,谁也没有说什么。

那时候,按上级的要求,每个村都要配“赤脚医生”。老姑父的二女儿蔡苇秀,初中毕业后经公社批准当上了村里的“赤脚医生”。蔡苇秀性格内向,也不大爱说话。但她是老姑父的女儿,心里还是有一点傲气的。她在县里总共培训了三个月,回村里当了一年零八个月的“赤脚医生”。也就是挎着个县里发的、印有“红十字”的小药箱,很优越地在田野里走上几圈。谁要是感冒了,就给两片头疼粉或是阿司匹林;要是碰伤了,就给抹点红汞、碘酒之类……一年零八个月之后,她就嫁到另一个村子去了。

可是,就在这一年零八个月的时间里,村子里发生了一件怪事。这件事后来给无梁村创造了一个足可以影响后世的歇后语:春才下河坡——去球。

我不敢说,也不能说,这就是一个“精神变物质”的范例。是呀,在一些时间里,两人互相看了一眼,看一眼又如何?走在路上,谁不看谁呢?看了就看了,还能怎样?但是,让人无法理解的是,就在这一年的夏天,春才出事了。

据说,春才出事后,老姑父跟吴玉花杠上门,两人又打了一架,屋子里咕咕咚咚的,死打……可出了门,两人谁也不说什么,一句话也不说。老姑父嘴唇翻着,人问了,他说:上火了。

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在无梁村是一个半公开的忌讳。是隐在戏谑中的一个暗语。或者叫做无梁人的幽默方式。也是到了后来,才慢慢地、经快嘴女人们唾沫星子一点一点传扬出去的。

这件事,怪就怪在有终无始……突然有一天,春才一直在床上躺着,用被子蒙着头。他娘以为他身体不舒服,就没有叫他。结果,到了傍晚时分,饭做好了,盛上了,春才还没有起床。这时候,他娘连着叫了几声,不见他回应那个“嗯”声。于是,他娘走过来看他,一掀被子,就见一被窝全是血!这就赶忙喊人把他拉到县城的医院里去了。到了县医院才知道,他居然、居然用一把篾刀,把自己的生殖器割了。

没有人知道这究竟是为了什么。这举动已超过了人们正常思维的范畴,太惨烈了!一般老年人则认为,他是在望月潭中了邪了。那年冬至前,春才被人用架子车拉回来了,一脸蜡黄。人们远远地望着他,就像是看一个怪物。

他回来后不久,蔡苇秀就出嫁了。她嫁到邻近的一个村子里去了。邻村那个小伙,曾多次上门提亲,一次提过十二匣点心!她原是拒绝的,躲在耳房里根本不见人家。现在,她勉勉强强地答应了。那天,出嫁时,蔡苇秀哭得很伤心,一路上都在抹眼泪。一班送喜的鼓乐,吹的是平原民间小调《鱼哥哥》,显得怪怪的。

据说,姐姐出嫁后,老三蔡苇香独自一人跑到望月潭,一个人在潭边上坐了很久。也许,她也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

关于望月潭,这是我少年时期所遇到的最诡异的一件往事了。

在无梁村,春才的腼腆是出了名的,要是谁当着他的面开句玩笑话,他会脸红的。你想,一株茁壮挺拔、质朴秀美的高粱棵子,是很惹眼的。女人们总是忍不住要逗一逗他。每当他去设在大队部里的“收席点”验席的时候,总有一群女人围着他,一边看他编的席,一边说些加了油盐的话。

记得有一次,在编席点,槐家女人突然拍拍春才说:才,看,你看……春才扭过脸来,见一只公狗骑在母狗的身上……槐家女人笑着说:这叫狗恋蛋,狗恋蛋呢。春才先是怔怔的,接着脸就成了一块大红布!国胜家女人说:才,你别听他的。她是夜里让槐日舒服了,这会儿还流着水呢。海林家女人说:可不,床响了一夜。保祥家女人说:你听见了?推小车的吧,吱咛吱咛的。他家天天夜里推小车。槐家女人反击说:你呢?让国胜在板凳上日,呱哒呱哒,跟骑马样!水桥家女人说:还说呢,谁不知道,在麦秸窝里倒上桥……麦勤家女人说:宽家才出样呢。宽从城里回来,跑到地头,说该摘梅豆角了。说完扭头就走,宽家就跟着走,我还以为啥事呢?谁知是打暗号呢,他家的“梅豆”该摘了……宽家女人说:你多好,你家卖凉粉的,捡了一夜凉粉豆儿。海林家女人说:啥是凉粉豆儿?宽家女人说:奶头。她奶头大。国胜家女人说:小宝才出奇呢,屁大一孩儿,跑出来说,夜里他爹问他娘,是睡了再睡,还是睡睡再睡?啥意思呢?海林女人突然说:都别说了,看春才的脸红成啥了。

女人们一阵阵地哄笑着。只有春才一个人不笑,他慢慢地蹲下了。

这些半含半露、有荤有素的话,就像民间生活里的密码,终日包围着年轻的春才。春才最初好像是一知半解、似懂非懂,也就是红红脸而已。后来再听到这些话的时候,他什么也不说,就蹲下了。在地里干活的时候,一旦女人们叙家常的时候,他总是往地上一蹲,一声不吭。而女人们常常指着他说:看,春才脸又红了。

我说过,我是一个孤儿,终日在柴火窝儿、麦秸垛里滚,吃百家饭长大的。相对来说,我的神经要粗粝一些。我一直到十九岁那年的一天早上,一觉醒来,才明白春才为什么要蹲在地上……这是我的自悟。

等过去了很多日子之后,我才明白,在乡村,在我们的家乡无梁,对于性的态度是最原始、最保守、也是最开放的。姑娘们在未出嫁之前,那是禁地,是一个字也不能提的。可一旦结了婚,就像是破开了的瓜,是可以汁液四溅的。我想,春才作为编席的一把好手,终日被姑嫂婶娘们的“性语言”包围着,经姑嫂婶娘们一日日的启蒙、挑逗、或暗或明的点化,渐渐地,他的身体不由地起反应了。他蹲在地上那一刻,正说明他开窍了,觉醒了,是性意识的觉醒。他那纤细的神经,健壮的体魄,经话语点燃了饱满的激情,陡然间起了化学反应,在他的体内聚合成了一股巨大的荷尔蒙能量……他不是不站起来,而是不敢站起来。他的裤裆里陡然间竖起了一根棍子,架起了一门“炮”,他一定是既恐惧又害羞,他是怕人家笑话他。这是我猜的。

那时候,春才刚刚十八岁,正是阳气最旺的时候。一天一天地,也许,女人们的调笑,女人们的暗示,女人们肆无忌惮的关于性事的讨论,都给他带来无尽的痛苦。在那些个夜晚里,面对一盏孤灯,四面墙壁,春才心里会怎么想呢?在漫漫长夜里,他也许正在破译那些挑逗人的话语呢。比如:什么是“蜜蜜罐”?什么是“倒上桥”?什么是“见红”……那些带有暗示性的语言在他脑海里泡呀泡的,由精神而物质,渐渐有芽儿生出来了?那些个夜晚,他都在干些什么?在破译的过程中,又会给他生理上带来什么样的反应呢?这没人知道。也是过了些日子之后,才渐渐从女人嘴里传出一些让人不可理喻的事。当他住进医院后,他嫂子给他收拾床铺的时候,在春才住的那间偏厦里,在床边糊着旧报纸的墙上,贴着一张“红灯记”的年画……女人们偷偷议论说,这孩儿,真可怜。

可我只知道,在一些日子里,春才一旦被女人围上,在大多时候,他都是“谷堆”着的。有一次,他拉架子车往地里送粪。在村头的粪堆前,他扶着一辆架子车,几个嫂子一边往车上装粪,一边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后来车装满了,他仍在地上“谷堆”着,就是不站起来……一个嫂子说:才,走啊?他头上冒汗了,说肚子疼。这嫂子开玩笑说:你不是来“月经”了吧?哄一下,人们都笑了。

尔后,春才就走到河坡里去了。

那是夏日里一个燥热的中午。人们都说,春才就是那个中午走向河坡的。他鬼迷心窍,袖里揣着一把篾刀。

河坡里有无边的芦苇,芦苇一丛一丛的,叉出许多条蜿蜒小路,其中有一条是属于春才的。春才在芦苇荡里走出了一条属于自己的蚰蜒小路。小路两旁,风摇着一荡一荡的芦花,苇叶沙沙响着,它们看到了什么?又呢呢喃喃地说了些什么?它们有生命么?它们若是有生命,为什么不阻止他呢?或许,就像村人们说的那样,望月潭是个诡异的地方,他真是中了邪了?

我也曾看见一个叫蔡苇香的小女孩,小小年纪,一个人偷偷地、一步一步向河坡走来……她怎么就没事呢?

也许,在蔡苇香眼里,那个中午一定是猩红色的。她是揣着怎样的心态:是好奇?还有胆怯?她大约想探寻一点什么。可她看到血了么?一滴一滴的鲜血引着她向苇荡深处走去。苇荡太大了,太深了,一丛一丛的芦苇,一条条蜿蜒的小路……哪一条是春才走出来的呢?

在那样一个中午,春才一定是在苇荡里站了很久很久。太阳当头照着,苇荡里一片静寂,有虫儿在呢喃,当他那一刀割下去的时候,他心里都想了些什么呢……一道红色的血线就那样飞出去了,很决绝。

也许,一句歇后语的诞生,给了蔡苇香天崩地裂般的记忆。不知道小小年纪的蔡苇香在河坡里到底看到了什么,又受了什么样的刺激。按村人的说法,她后来“匪”了。这个“匪”字,在村人眼里,是“叛逆”和“暴徒”的意思。是超出日常生活规范的一种非常规行为。

我只知道,人们在接受经验或教训时,思维是反向的,往往矫枉过正。以至于多年之后,她能卖出一盆价值七十万的“汗血石榴”。

那么,一个秘密与另一个秘密之间,有什么联系呢?

也许,那一眼,也是很要命的?

仅仅当了三个月的“赤脚医生”,蔡苇秀的胸脯就挺起来了。当她挎着那个小药箱走向田野的时候,她脚下的黑面带襻的布鞋是有弹性的,就像安装了弹簧一样。身上的枣花布衫迎风飘动着,似也有了与村人不一般的味道。一个带有“红十字”的小药箱,就好像垫高了一个乡村姑娘的身份,成全了她的虚荣心。在一些刮风的日子里,她还会着意戴上县里培训班发的白帽子、白口罩,背着那个印有“红十字”的药箱,一弹一弹地走在田埂上,按村里人的说法,这就更有些“狗啃麦苗”的意思了。

那时候十八岁的蔡苇秀还是一个姑娘,又是村里的赤脚医生,虽然她每日里背着个药箱在村里晃来晃去,可她毕竟是支书的女儿,没结婚的小伙子是没人敢打俏皮的。村里的小伙子们只是远远地望着她,就像是看天边的云彩一样。她挎着那个带有红十字的小药箱,说明她是在县上正规学习过的,这使她平添了一些傲气,一般人她是不理的。春才呢,本来就是个不爱说话的闷葫芦。所以,最初,两人之间自然不会有什么瓜葛。

可是,有一天,春才的手被篾刀割破了。也许是那一串脚步声惊扰了他,也许女人们的话刺激了他,也许还有别的原因,当他坐在场院里破篾子的时候,他的手割破了。春才的篾刀是用钢条特制的,十分锋利,伤口割得很深,那血一下子就流出来了。这时候,先是有了女人们的惊呼声,尔后就有人说:秀呢,快叫苇秀!

刚好蔡苇秀挎着个药箱走到场边上,听到喊声就赶过来了。春三月,她还戴着一个大口罩,显得人很秀气。她蹲在春才面前,打开药箱,从里边拿出红汞、碘酒和一小卷纱布,什么话也没说,就给他包扎起来。包了之后,蔡苇秀看了春才一眼,春才也看了她一眼,两人都没说什么。可据蔡苇香后来说,两人是说了话的。当着那么多人,两人是用眼睛说话的。蔡苇秀:疼么?春才:不疼。蔡苇秀:别沾水。春才:嗯。蔡苇秀临站起时,眼睫毛眨了一下,她看见春才的棉袄上少了一个扣儿。

后来,那个蓝扣子是蔡苇香给春才送去的。蔡苇香来到春才家,站在门前说:春才哥,扣,给你个扣儿。春才怔了一下:扣?蔡苇香说:扣。我姐让给的。尔后,她放下那扣子,就扭头跑了。

一个扣子,又能说明什么呢?

一个扣儿是一种态度?一个扣儿是一种暗示?这没人知道。

在此后的日子里,两人仍然没有说过话。只见蔡苇秀时常拉着苇香在村口站着,往远处的苇荡望去。若是跟春才碰上了,两人互相看一眼,也不说什么。这就像是猜谜,两人眼里似都有话要说,可谁也没有说。像是你在等我开口,我也在等你开口,就这么一天一天地等着。

或许,是那个带有红十字的小药箱垫高了蔡苇秀的虚荣心。如果不是那个小药箱,蔡苇秀也就是个乡间的小柴火妞,她就不会像城里人那样的“矜持”,那样的“狗啃麦苗”……她一定会转到麦垛的后边,把要说的、想说的话说出来。正是那个小药箱使她平添了更多的傲气,那个药箱成了一种身份的写照,所以她必须“矜持”。那时候,在村人们心里,“矜持”是属于城里人的。她在城里培训了三个月呢!

也许,她娘吴玉花根据自己婚姻的不幸,给了女儿一而再、再而三的告诫?那告诉一次、两次、三次……经过一些时间后,说不定就起了作用了?

人们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假如说,蔡苇秀的“窗户”一直开着呢,半掩半开,似掩似开,欲隐欲开……在田野里,在场院里,在收席点,在芦苇荡里……那“窗户”一直开着,用“矜持”做伪装。我猜。

也许,对面的“窗户”也开着呢。“窗户”里放了很多声音,也只是放着,尔后一篾一篾的,用手织在席上……以“定力”做伪装。也许吧。

一个春天就这么过去了。桃花开了,杏花开了,梨花也开了,草开始往疯处长了……

夏天来了,风热了,花谢了,麦子就要熟了,“窗户”仍然开着,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默默地。这就像是一种相互间的折磨。是无声的锯,锯得让人心焦。或许也还有些不便说的忌讳(由此看来,有些事情是不能等的。在你能说话、有勇气说话的时候,一定要把话说出来。不然,就会后悔终生。要知道,磁场和信息是需要对接的。在一个合适的茬口上错过了,没有接上,那就更难开口了)……

后来就有人上门给蔡苇秀提亲了。也正是那个挎在她身上的带有红十字的药箱,陡然提高了蔡苇秀的身价。提亲的外村人提着点心匣子一趟一趟地往老姑父家跑,今天一个,明天一个,像赶会一样。吴玉花每次送客的时候,声音高高的、亮亮的,说:人不错。多懂事呀。不找个像样的城里人,妞是不会嫁的……这些春才都看在眼里,可他仍然没有说话。也许他更不好说什么了。

或许,是村庄里的声音刺激了他?

在童年里,我一向认为,“老扁”(蚂蚱的一种)叫声是绿色的。“铁头”(蚂蚱的一种)的叫声是锈色的。而“大牙”(蚂蚱的一种)的叫声偏黄,有点下流的小黄。火红的是“知了”,油色的是“蛐蛐”。还有驴,驴的叫声极为嘹亮,就像是号角,伴随着尿气,大黄。老牛的叫声是蓝色,悠长,宽厚,绕着谷垛,带着余音儿。村里的狗也能叫出两种颜色,一种是血红,有敌意的,龇着牙,暴烈,带有警告性质的;另一种是酒红,含有醉意、像酒一样浓,后味和缓,就像是隔着柴门的乡叙或是老友间的……问候。至于那些不知名儿或是说不清名儿的虫儿们,在夜深的时候,在你睡不着觉的时候,就像是五颜六色的合唱了,唱着有翅膀的歌。

那时候,在无梁村的一些夜晚里,每到夜半时分,夜空中总是会突然响起一种很奇怪的声音。那声音时常是在夜半响起,一声一声地**着,先是连声的“呀……”,尔后就“嗷”,听上去尖利刺耳,“呀”声不绝,就像是心上扎了根刺!

后来人们知道了,那是兔子家女人在叫床。

兔子家女人是从南方带回来的。兔子在南方当过三年兵,复员后带回了一个女人。这女子看上去眉眼还周正,俩眼大大的,就是黑,又黑又瘦。最初人们都叫她:南蛮子。按兔子的说法,两人是部队拉练时认识的,她蹲在路边卖榴莲,他多给了她五毛钱……尔后她非要跟他。还有的说,这女子是个“二不豆子”,脑子不拐弯。后来,经过一段时间后,人们都发现,这女子果然是脑子不够数,傻乎乎的。问她什么,就说什么,只会说实话,不会应酬,脑子有问题(那时候,在无梁,凡是只会说实话的人,被统称为“二不豆子”,即半生不熟)。总之,她跟兔子成了亲之后,村里的夜晚就不太安生了。后来,村里人就给她起了个绰号:一呀。

白日里,女人们时常逗她,说:一呀,你家杀猪呢?

她说:没得。

国胜家女人说:你家床腿换了么?

她说:没得。

海林家女人说:你是蛐蛐托生的?

她说:没得。

保祥家女人问她:夜里,你那样嚷嚷,好么?

她拍着手说:很好。很好。很好。

众人都笑了。海林家女人说:你傻呀。哪有这样说的?

海林家女人还出主意说:你实在忍不住,嘴里咬块手巾。

她摇摇头,仍然说:没得。不好。

众人又笑了。

“一呀”刚来的时候,她不知道村里人在说什么,村里人也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时常是你说你的,她说她的……后来时间长了,也就互相猜出了些意思。这才知道她也算是少数民族,可以生两个孩子的。于是就接连生了两个娃。奇怪的是,这么一个小个女子,黑得像炭花一样,竟然会有那么大的动静?竟然还会生出两个白白净净的娃儿?人们只好说她是命好。不过,那夜里的叫声仍然是很刺耳的。

春才家离兔子家最近,前后院住着,窗户对着窗户,也就十多米的距离,每当那刺耳的叫声响起时,春才在干什么?他又会怎么想?这没人知道。倒是春才的娘,一天早晨,当母鸡“抱窝”的时候,手里拿把笤帚,站在院里骂过两次,说:我叫你叫,瞎叫个啥?那是人声么?浪茬茬的!

有一段时间,一呀非缠着春才要跟他学编席。可春才娘死活不让她进门,话说得很难听。一呀没有办法,就到收席站去缠春才,可一呀的南方话春才一句也听不清,再加上女人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净打岔,让春才觉得很别扭。每每验完了席,他扭身就走。一呀就跟着他,一路走一路跟,还时不时地拽着春才的衣裳角,屁股一扭一扭的,大声喊着:春哥哥,春哥哥,你睡(说),你睡(说),给睡睡(说说)有啥子嘛……惹得一村人笑他!

每当这时候,春才就红着脸,大步逃开去。有两次被兔子撞见了,兔子急忙蹿出来,拽住她就往家走,硬把她拽回家去了。有一次,两人还关上门打了一架……后来,一呀再也不提学编席的事了。

每每,夜里,一呀照旧。兔子说,我真受不了她。

每每,早上起来,春才就那么背着一捆苇子或是一捆席穿过院子,走上村街,该干什么干什么。碰上兔子的时候,别的男人都会跟兔子开玩笑,说:兔子,看你瘦的。兔子,床腿又断了吧?只有春才不跟他开玩笑。倒是兔子有些不好意思了,见了春才,说:才,那个啥……春才说:啥?兔子说:也没啥。就是……春才又说:啥?你说。兔子说:那啥,那蠢娘们,你多包涵吧。春才不问了,什么也不说,扭头就走。

这年夏天,要割麦的时候,村里又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连派出所的人都来了,说是要破案,弄得一村人都很紧张。

那是案件么?

等过了很多日子之后,我这样想:那不是案件,那是饥渴。

这是一个很蹊跷的案子。一天夜里,老姑父骑着一辆自行车从公社开会回来,看见他家房后一个窗户边上竖着一根黑乎乎的木头桩子。他不记得他家后墙上放有木料,一天不在家,谁伐树了么?没有哇。他已经走过去了,却仍然心里有些疑惑,就退回来,相差也就二十几米远的距离,他大声咳嗽了一声……就是这一声咳嗽,惊了那“木头”!靠着窗户的“木头”居然动了,只听一串咚咚咚咚的脚步声。那真的不是木头,是一个人!

老姑父大声吆喝着:站住……可人早跑得没影儿了。

进了院子,老姑父才发现,二女儿蔡苇秀在屋里洗澡呢……是有人在偷看女儿洗澡。当晚,吴玉花站在院子里跳着骂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老姑父发现,在他家后院的菜地里,有一行脚印。那脚印慌不择路,仓皇地穿过菜地,一印深一印浅,一直通向后街……那菜地是头一天刚浇过的,地是湿的,所以那脚印特别醒目:一行大脚印,分明是男人的。

于是,老姑父当即叫来了村里的治保主任,治保主任慌慌地跑了趟派出所,派出所的民警用尺子量了那脚印,尔后就说要一个队(生产队)一个队查,一家一家地查。当时,我也跟着村人跑去看了。菜地里,那脚印很大,在湿地上一窝一窝印着,按现在的尺寸换算,至少是二十六码以上。

这时候,村里的女人们议论纷纷,也有好事的女人慌忙把自家男人的鞋拿出来比比。也有人高喊:抓住把**给他割了……村子里乱哄哄的。等派出所来人时,人们都去看派出所长老黑的脸,他的脸黑风风的,什么也看不出来。

无梁村一共有十个生产队,一家一家查是很慢的,仅查了三个队,就有七双鞋被派出所的人拿去了,说是要“比对”。一时又人心惶惶。那些鞋子被搜去了的汉子们,一个个大喊冤枉,指天喊地地赌咒发誓,没有一个人承认。

这一天,“赤脚医生”蔡苇秀没有出门。她一直在屋里躲着,好像是也没脸出门了,很羞愧的样子。连中午饭都是她妹妹蔡苇香给端过去的。

这天下午,忽然又有消息传来,说是公社派出所长老黑去市公安局刑侦队借警犬去了。只要那狼狗一牵来,到时候,闻到谁是谁。那狗鼻子灵着呢,光闻闻那脚印,就能闻出人的气味来!等着吧。

尔后,治保主任拤着腰,在村里一遍一遍地大声吆喝:招了吧。要招赶快招,还有个解救。老蔡说了,村里解决,就不送你去派出所了。若是不招,等“哈顿”来了,咬你个卵子!

有人问他:“哈顿”是谁?

他得意洋洋地说:就是县上那狗。

就此,村里人都知道“哈顿”就要来了,案子马上就要破了……人们还听说,“哈顿”是洋狗,英国种的。一听说英国种的“哈顿”要来,连村里的柴狗们都显出了羞愧不安的样子。这一天,无论大人、孩子见了狗就踢。狗们大都溜着墙走,还时常冷不丁地被搜去了鞋的汉子们跺上一脚,夹着尾巴“呜呜”叫着,仓皇地躲开了。狗们很委屈,平日里连个名儿都没有,谁叫了就一声“嗷,过来”,那是让它们吃屎的。有名的也不过大黑、二黑、三灰子,怎么能跟英国种的“哈顿”比呢?

“哈顿”可是顿顿吃肉的警犬哪!

一村人都惶惶的,等着“哈顿”。尤其是村里的男人们,一个个都灰头土脸的,听着女人们的詈骂。女人们却异常的兴奋和不安,一群一群地站在村街上议论着,到底是谁呢?是哪龟孙呢?若是自家的男人,这日子还怎么过?是啊,“哈顿”就要来了。“哈顿”一来,案子就破了。一直到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哈顿”仍没有来。据说,“哈顿”有更重要的案子要破,来不了了。

到了傍晚时分,老姑父站在村街里,突然郑重宣布说:算了,算了。焦麦炸豆的时候,都下地去吧。

治保主任说:案子不破了?

老姑父沉着脸说:嚷嚷得外村都知道了,啥体面事?丢人不丢人?别再查了,算了。

治保主任说:那,证据呢?

老姑父说:啥证据?

治保主任说:就那鞋。收上来的鞋,还在大队部呢。

老姑父一摆手说:臭烘烘的,退了,退了。

就此,一个眼看就要侦破的案件就这么半途而废了……

可治保主任不甘心,仍对人们说:这叫外松内紧。等“哈顿”忙过这一阵儿,派出所还是要查的。

那一天傍晚,在收席点的仓房里,无梁村那些好事的女人们叽叽喳喳地把村里的所有男人全滤了一遍,从谁谁数到谁谁……一个一个,把那些可怀疑的对象全都筛过了。女人们一边议论一边骂着,说没一个好货!数着数着自然就数到了春才的头上。有人说:春才那么腼腆,他不会吧?又有人说:咋不会,狗还恋蛋呢。还有人说:也不知那“哈顿”啥时候来?

就这么说着说着,县供销社派来收席的老魏把话头接过来了。因为春才的席编得好,老魏对春才的印象就特别好。老魏说:别欺负人家春才,人家春才腼腆,会干那事么?人家春才那天晚上跟我下了一夜棋。要说就说我。我嘛,还有可能。

这时,女人们又把目标对准了老魏,一个个说:是啊,怎么没想到?还有老魏呢。老魏这龟孙也不是什么好人,成天嘻嘻哈哈的,一身贱肉,憋着一肚子坏。

还有的指着老魏的鼻子说:就他。就是他姓魏的。贱不叽叽的,前天还摸我一把。不是他是谁?

老魏本来在县供销社当会计,不知犯了什么错,被贬到了乡里来收席。开初的时候,他一肚子怨气,嘴里骂骂咧咧的,经常无端地把女人们编好的席打回去,说这里、那里不合格,惹得女人们全都在背后骂他。后来老魏慢慢住习惯了,村里还给他开了小灶,专门找了人给做饭吃,一天两包烟供着。他也就终日里跟编席的女人们打个情、骂个俏,占个小便宜什么的,也很得意,就乐不思蜀了。

经这么一说,女人们也就越发怀疑老魏了。是啊,老魏这人,流流气气的,每日里闲得蛋疼,还真有可能。

然而,老魏说了一句话,就把他的嫌疑给解除了。老魏伸出脚来,说:可惜,我脚小。

女人们嘻嘻哈哈地都涌上去跟老魏比脚,说:你脚小?比比。

可是,突然之间,女人们都不吭了。只见春才扛着一捆席走进来。春才把席往地上一放,说:老魏,验吧。

老魏说:你的免检,不用验,放席垛上吧。

春才就把那捆席放在了墙根的席垛上。老魏说:才,下一盘?

春才说:改天吧。尔后,他再没说什么,身子硬硬地走出去了。

其实,并没有人怀疑春才,春才有不在现场的证据。

可事后第三天,春才就下了河坡了。

春才在县医院里住了三个月。

回来后,在人们眼里,他就成了一个废人了。

在平原,有一句俗话叫:好事不出门,丑事传千里。原本,春才编的红炕席是供不应求的,外村来预订的很多,而且都指名要春才编的席。就因为出了这么一件事,人们都害怕犯了忌讳,春才编的红炕席也没人要了。

这事传得很远,在颍河镇的集市上,过去,春才的席可以以五倍的价钱卖出。现在,席仍是春才编的席,卖席的却不敢打春才的旗号了。凡卖席的,都说是马集的。马集也是个编席村。

民间的传言是很厉害的。这也许是一种心理上的防范?倘或是含在潜意识里的畏惧?畏惧什么呢?说起来,都是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是啊,一张席,本来是物质的东西,可它一旦上升到精神层面上,就两说了。

此后,春才再去设在大队部的“收席站”交席的时候,无梁村的女人们再也不去招惹春才了。女人们都离他远远的,也没人跟他打俏皮,说什么荤话了。人还是那个人,依然高大俊美,依然是无梁村最好的手艺人。可是,就因为割了那一刀,一切都改变了。在人们的眼里,春才已不是过去那个春才了。

有一段时间,许是好奇心作祟,全村的人,都想看看,割了那物件之后,春才是怎样尿的。这成了一个巨大的悬疑。一村人,不客气地说(包括我在内)谁都想知道,春才是怎样……那时候,春才只要一出门,就有很多人找种种借口和理由跟上去,就是想看一看“那个”。那时村街上只有一个厕所,厕所旁总是站着很多人……这真是邪门了!整整一年过去了,哪怕是前后脚跟着,却没有一个人能探明,春才他是如何尿的?!

终于,有一天,村里钟声敲响了。老姑父站在场院里,黑风着脸,大声说:有一件事,我得把丑话说前头。无论你是谁,哪怕是天王老子,敢再添油加醋,敢再日白一句,我掰她的牙!就这话……散会!——这个会,开得莫名其妙,老姑父什么也没说,可谁都知道,这特指春才那件事。

后来,公开的场合,没人敢议论了。可慢慢地,在村街里,有一个声音在悄悄地行走,那是躲着人、背过脸的时候,一句歇后语就此诞生了。这是无梁人的幽默。这幽默很冷,这幽默诞生于一种很荒唐、也可怕的性意识。由于与己无关,同时也包含着一种看似无所谓的、又叫人哭笑不得的悲壮和昂扬。那其中的含意很驳杂,你说不清楚的。

春才呢,每天仍照样下地干活,照常在庄稼地里、在泥里水里走,秋天里照样去芦苇荡里割苇子,照样编席……只是没有一句话。除了娘的声音,周围也没有话。村里人见了他,谁也不说什么——也许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氛围是很压抑人的。

在一段时间里,每到夜半时分,村子里总好像有一个影子在围着村庄一圈一圈地转悠。那脚步声一踏一踏的,在无梁村的夜空中回荡着,尔后一步步走向苇荡……不久,人们就知道了,那是春才。说来,无梁村人还算是善良的。他们怕春才寻短见,就报到了老姑父那里,老姑父就派我暗暗跟着他,记三分……就此,我跟着春才走了许多个夜晚。

在田野里行走的这个人,就像是一个活着的鬼魂。他的怪异常常让我惊诧。

那时的田野,总是流动着很黑很浓的夜气,那夜气就像是流动的丝绸一样,又软又湿,伸手可触。在浓密的夜气里,他那一踏一踏的脚步声浑厚而缥缈,就像是撕开了帷幕的自由。黑夜掩护着他,那夜气就是他的衣裳,他穿着夜气蹚过田野,显得很从容,很洒脱。脚下的草时常挂着他的脚,那些野花野草也像是很同情他的样子,软软地铺在他脚下,蒺藜草,马屎菜,格巴皮,小虫窝蛋……给了他弹性的呵护。他每每站住身子,抬起头,望着天上的星空。星河灿烂,一勺一勺地亮着。他会突然小跑一阵,就像是要飞起来的样子……尔后,他一阵急走,一阵慢走,越过田埂,走向苇荡,最终停留在望月潭的边上,就那么默默地站着。潭里印着一弯月亮,月亮在水中一印一印地荡着,他望着水中的月亮,神神的。我想,这时候,他是很想成为一条鱼的。他一定是在想,人要是成为一条鱼,会多么幸福。有时候,他会抓起一个大坷垃仍在水里,听水的响声,也像是在试水的深浅。那响声在暗夜里瓮瓮的,显得很闷,在月光下划出一圈一圈的涟漪。尔后他伸出两手,做一个“大”字,像是要纵身一跳的样子……当我一次次把血气提到喉咙眼里,刚要大声喊叫的时候,他却扭回头来,拨开芦苇丛,顺着蜿蜒的小路又走回来了……他最终也没有变成鱼。

在一些日子里,我脑海里常常会出现这样的念头:他是鱼变的么?他为什么不尿?

春才每次夜游回来,他娘总是在门口等着他。春才娘说:儿呀,不管你咋想,你只要是头前走,娘都跟着你。春才一声不吭。

有时候,我猜他一定是后悔了。“后悔”的前置词是“假如”。没有“假如”,就没有“后悔”。后悔本身不是错误,而是时间的错位。人一旦后悔了,那需要谴责的就是时间了。

我猜,在此后的日子里,“后悔”像影子一样伴随着他。我曾见他每每夜游时,在田野里一次次地顿足,一次次去踢脚下的土,一次次地捧着自己的脸,一次次地摇头……这又是为什么呢?“后悔”含在夜气里,含在土壤里,含在泛着腥甜的庄稼棵里,他走过的每一个地方,都有一个“后悔”像影子一样伴着他。他后悔没有把那句话说出来?他后悔那个夜晚的鲁莽?他并不缺乏变成鱼的勇气,可他身后总是跟着一个“后悔”……所以,在经过了无数个夜晚之后,他留住了生命,完成了一种残缺。

也许,在这样一个村子里,人既然活着,就有后悔的时候。人只有后悔了,才会活下去。难道说,这就是一个生产“后悔”的村庄?

半年后,春才不再夜游了。

就此,老姑父和全村人都松了一口气。

但是,在经过了那些个夜晚之后,他成了一个思考者。有一段,他几乎不出门,什么也不做,就那么呆呆地在屋子里坐着,人像是傻了一样。那时候,春才娘跟人说,他病了。可谁都知道,他是心病。他跟谁都不说话,几乎成了一个哑巴。就是偶尔出门,他也是直来直去,不跟任何人说话。

我猜,春才的思索几乎长达数年时间。当他从“后悔”走向活着的时候,他早已错过了“升华”为鱼的机会了。思考之后也许是沮丧?为“后悔”之后的活着而沮丧?为错过了成为鱼的机会而沮丧?

后来,我曾认为是“单纯”害了他……他与我不同。他从小受到的褒奖太多,他长相俊美,浓眉大眼,他的一流的编席手艺给他带来了太多的赞扬,这不免造成了他心性的脆弱?可是,有着那样“单纯”而“明亮”的眼睛,而又从未做过下作事情的春才,仅仅是因为“单纯”还有“明亮”,就能使他拿起篾刀把人们称为“命根”的东西割掉么?这显然是说不通的。那又是什么呢?不然,就像村里老辈人说的那样,他是在望月潭中了邪了。那潭里有一个“老鳖精”和七个“无常鬼”(曾经淹死过七个孩子,四男三女)。

在过去了很多时光之后,我又想,这也不是愚昧。这与愚昧没有关系。这或许是一念之差,是潜藏在心里的犯罪感在作祟,是“耻”的意识。然而,这“耻”的界定又是很模糊的。“耻”一旦包含在“纯粹”里,那结果就是一种极端。可是,关于“耻”,这是人类给自己限定的一条准线,如果没有这条准线,那人与动物就没有差别了。

有时我还会想,春才就像是一个大油锅,他是自己熬煎着自己。他喜欢编席,可现在他编的席没人要了。本来,村里有个收席站,春才还可以编席。可近一段县上供销社的收席点突然撤消了,老魏也走了。在不编席的日子里,他的整个人生彻底哑了。他既没有方向,也没有期望,那人生的巨大缺憾又该如何弥补呢?是啊,在这样一个村子里,仅后悔是不能度日的。熬煎的日子久了,他又会怎样呢?

可突然有一天,春才爆发了。

那是一九七二年的初春的一个晚上,刚下过雪,天寒地冻,村街里的钟声再次响了。不一会儿,大队部里就站满了人。这是一个全村人都必须参加的大会。由公社武装部长老胡亲自带队,来传达一个重要文件……这就是人们后来所说的“九·一三事件”。

那天晚上,老胡的声音很瓮。当文件传达完的时候,一村人都静静的,默默的,没有人说一句话。在这样一个时期里,人们已习惯不乱说话了。在平原的乡村,除了喇叭碗儿里说的,人们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可就在这时,春才突然蹿出来,猛一下跳到汽灯的下边,大声说:我不相信!

三千口人的大村子,文件传达完之后,突然跳出这么一个人,说了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他一下子把宣讲文件的老胡给说愣了。公社武装部长老胡怔怔地望着他,说:你你你……说啥?

春才再一次大声说:我不相信!

公社武装部长气得直翻白眼,指着他说:你,再说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