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医工怔了一怔,随即笑着回答道:“这是大营的医帐,周围都是战场上负伤需要救治的伤员,小郎君方才听到的想必是伤员在金疮医为他烧灼伤口时发出的痛呼,这在医帐内都是很常见的事。”
“哦,原来是这样,”程越点点头,又道:“我和我这兄弟都有金创在身,不知是否也要施以这烧灼之法?”
“如果在其他人那里,自然少不得要这样处理,但在老朽这里则大可不必。”方医工面带得色地说道:“这金创止血之法,烧灼只是其一,此方法简单易行,效果颇佳,在军中广为流行,但受治之人如受炮烙,疼痛难忍,有违我医道仁慈之本,老朽不屑为之。”
“莫非老医工别有神术?”程越见他一副山人另有妙法的模样,笑着问道。
“老朽行医四十余年,不敢说精于医术,但对金创一道却也颇有探究。老朽早年曾有幸得大医龚庆宣门人指点,拜读过《刘涓子鬼遗方》,数十年来按图索骥,专心于膏剂祛疮之法,所治之人,多有灵验,所以这烧灼的手段,早就弃之不用很久了。”说着,他长叹了一口气,道:“大医之道在南,而老朽却颠沛流离在北,每每想到此节,南归之心便不可遏制。如今河南王决意脱离魏国回归南朝,老朽愿为之效以死力,只是这回归之路必然异常艰险,想想都让人为之忧心不已。昨日之战,不过是与魏国的首次交战,战事已至如此惨烈,重伤之士,填塞大营,来不及施救便倒毙路边的比比皆是,身为医工,老朽看在眼中,痛彻肺腑啊。”
河南王要带着大家脱离魏国回归南朝,这件事在程越的记忆里也是存在的,他之所以会参与这场战争,就是这个信息给了他动力和理由,现如今,却还有另一个记忆告诉他,似乎历史上,有一个载入史册的事件叫“侯景之乱”。他虽然不太熟悉南北朝的历史,但对“侯景之乱”这么个打破了南北对峙僵局,间接促成中国由北而南完成大一统的重要事件,还是大概知晓一点的,对侯景这个在历史上留下了滚滚骂名的人,也是略有了解的。
侯景原本是北魏怀朔镇的镇兵,北方六镇民变后,侯景趁势而起,率部投靠尔朱荣,被尔朱荣委以重用,在镇压葛荣之乱的战争中建立大功,官升定州刺史。后北魏孝明帝为抗争灵太后专权,密诏尔朱荣入京,事情败露后被灵太后毒杀,尔朱荣拥立元子攸为帝,挥军直入洛阳,淹死了灵太后并把持了北魏大权。
永安三年,不甘做傀儡的孝庄帝元子攸在明光殿伏杀了尔朱荣,尔朱荣死后,他家族其余诸人各自为战,相继被高欢攻灭,侯景因为之前与高欢同为怀朔镇的镇兵,又有参加过六镇起义的旧谊,于是便又改换门庭,率众投降了高欢。侯景在高欢麾下备受重用,但也一直被高欢所忌,只因西北宇文泰势力强盛,因此高欢并没有限制他的实力。高欢病死后,侯景担心高欢的儿子高澄会趁机除掉自己,于是尽据河南之地反,先是投降宇文泰,后因发现宇文泰对他心怀戒备,于是又转投南朝梁武帝。为争取军中汉人的势力,侯景对外散布自己要帅众南归,而实际上,他只不过是为了借取梁朝的力量,在南北对峙中独霸这河南之地。
程越看着老医工满是担忧的脸,心中莫名地泛起一阵酸楚,这老医工是一名执着于追求医道的汉人,虽有江河阻隔,依然对南朝有着一种自然而然的向往和亲近,但他却不得不将自己南归的希望寄托在一个自己从来都未曾谋面且遥不可及的人身上。
当他在为这个人祈求平安顺利,勇猛无敌时,他绝对不会知道,正是这个侯景,充分利用了萧衍的老迈昏庸和他儿子们的丑恶用心,亲手用战火将平静了数十年的富庶江南烧成了一堆灰烬。但自己没办法把这个说给身边的这个老人听,每个人的心里都会存有一个念想,这是他在黑暗中得以守望光明的力量,掐灭他的念想,无异于在掐灭他的生命之火。况且,纵然他说出来,谁又会去相信呢?他默默地转过身去,看着被包得严严实实的刘无敌,在心底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没人会相信的,恐怕就连自己这个铁杆兄弟听了,也会觉得自己是在发重伤之呓语吧。
他甩了甩头,将脑海中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驱散出去,低声对老医官道:“承蒙老医官悉心照料,我已没什么大碍了。老医官且自去忙吧,我想和我兄弟说说话。”老医官看着程越落寞的表情,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是好,他蠕动了一下嘴唇,最终什么也没说,朝他微微躬了躬身,慢慢退出了医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