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越定定地看着周康,突然笑道:“恕卑下冒昧,敢问郎中,我们这算不算是交浅言深呢?”
周康听他这么说,也没有生气,只是朝他笑了笑,道:“交浅言深?是啊,算是交浅言深吧。说实话,你会有这样的反应,也在我的预料之中,你能这样问我,我并不怪罪你的无礼,也理解你此时的想法。你一定在好奇,我一个堂堂的行台郎中,为何会在这为你一个小小的中军队主解说这么多军中的规矩,其中甚至还牵涉到一些错综复杂的人事关系;你一定在警惕,我对你所说的这些,是不是在利用你以达到我的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我说的没错吧?”
程越面无表情地看着一脸坦然的周康,却没有回答他的话,淡淡地说道:“周郎中对我实有知遇之恩,程某自知命贱职轻无以为报,程某历来不喜猜度人心,郎中但有所命,只管直说便是,程某就算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
“我周康在你眼中,就是这么一个人么?”周康仰面看着头顶上渐渐堆积起来的云层,长长地叹了口气,道:“老夫自记事起便流落于河南之地与奴隶为伍,可谓遍尝世间艰辛,十余岁时有幸得遇名师,随他修习医术,这才得以重见天日,心中所持之念,无非是救死扶伤、悬壶济世而已。然世事无常,为不负家族之重望,我只得毁家绝亲,违师背友,一意随河南王南归建业,所谋所划,无非在此,至于争权夺利、勾心斗角之事,与我而言直如鹓鶵之于腐肉,实不屑为之。”
原来,这周康与周义本为同族弟兄,只因南北阻隔,故此际遇各有不同。周康一家自晋室南渡后便流落汝南,世为鲜卑贵族所凌,不复大族之风,身份卑贱,比于奴隶。只是相比其他族人更加幸运的是,年少的周康偶然地被途径河南的徐之才遇到,或许是怜惜他的身世遭遇,徐之才最终收他为弟子,并将他带到魏国。
徐之才高超的医术让周康如获至宝,同时,徐之才在魏国崇高的声望和地位也给周康带来了难得的安稳生活,周康原本会在徐之才的细心调教下学有所成,或在师傅的推荐下厕身庙堂,或一心向医博得个名动天下。然而,十几年前,周义的父亲随陈庆之北上联络旧族,临行前曾传书予他,希望与他一起复兴汝南周氏。但当时北魏烽烟四起,邮驿阻塞,等他收到书信时,周义一家连同原汝南的周氏旧人已被尔朱荣击溃,全军覆没,侥幸生还之人也尽数沦为奴隶。周康览信后愧恨交加,族人的冀望与遗憾、苦难和屈辱火一般地在心头燃烧,于是他决意全力搜寻族兄的后人,并设法收抚流散,将他们带回南方,认祖归宗。
但势单力孤的他想凭一己之力挽族人出水火之中,其艰难程度可想而知,因此,他一面深入河南诸州郡寻访旧族,一面殚精竭虑苦思对策,静候良机,这一寻一等,就是一十八年,这漫长的时间几乎耗尽了他一生之中的大好年华。
这十余年间,北方的魏国发生了一系列惊天动地的大事,从尔朱荣被杀,到高欢崛起,从迁都邺城到魏国两分,周康一次次盼梁师北来,却一次次归于失望,其后也就渐渐息了这份奢望,转而一心谋划自行南归。年初,河南各州都开始风传勃海献武王高欢去世,其长子高澄继任的消息,随后,便又有传闻称司徒、河南大将军侯景据河南之地反叛,投降了宇文泰。随后,周康得到可靠消息,侯景确实反了,但并非降于宇文泰,而是归附了南朝萧梁,并在河南打出了南归的旗帜。周康得信后兴奋不已,经再三权衡,最终决定离开徐之才,带领着历年来招抚的数名亲族,毅然决然地投入了侯景的麾下。
程越听周康这么一说,不禁想起当日战场上他曾对自己说过他早年曾师从徐之才的事来,再联想起上午周义对自己说过的悲壮身世,心中对周康的这番心思便信了个八九分,在这个家族大于天的时代,一个历经千辛万苦矢志归家的理由足以让人让人觉得顺理成章。
“那么,周郎中是否在每任命一个队主的时候,都会将这些话说与他们听,然后再不动声色地安插进你的一个周氏族人呢?”程越淡淡地说道。他虽相信了周康所说的南归的理由,但对他在自己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就将周义安排在自己身边之事仍然心怀不满。
“你以为我这么个小小的杂事郎中会有权过问中军队主的任免之事?”周康看了程越一眼,道:“你这里着实是个例外,我是你与范桃枝争斗的见证者,卷入其中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至于说周义,与其说是我将他安插在你甲队之中,倒不如说是我特意将他托付与你程队主更确切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