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笑起来,刘宗周名头大,随便一招手就来了百十个关内有名望的士人,这伙人盘踞在丰州书院内高谈阔论,还经常去找丰州官员辩论,官员们辩不赢,只好躲着他们。
李榆签了几份公文,又下令把被俘清军打发回家,急匆匆动身入关,官员们也各自散去,常书一把拉住云荣,笑嘻嘻说道:“河洲,想不想去丰州书馆看看,我给你介绍两位大才。”
丰州书馆上个月才建成,实际上就是过去的宣教司藏书房,位置也紧邻宣教司,宣教司前后三任知事——那木儿、云荣和常书都是嗜书如命的人,十余年来一直千方百计收集各类书籍,如今总计藏书三万余册、刻板五千余块。家当多了,原先几间砖瓦房不够用,常书多次请求建一座大的藏书楼,度支局囊中羞涩始终不敢答应,有几个商人却主动提出合伙建书馆,条件是他们占股份,并且可以刻印馆内藏书,于是便有了这座三层楼的新建书馆,常书将其视为自己为官以来的最大政绩。
云荣跟着常书到了书馆,走进三楼一间僻静书房,里面的人正忙着查阅、抄写书籍,其中的王徵老先生和邓若水神父长期在宣教司编译西学书籍,都不是外人,另外两个看打扮应该是读书人,一个三十上下面目白皙,一个六十来岁精神矍铄,从来没有见过。
“河洲,那帮商人太过分,竟然借我们的名义刻印书籍赚钱,他们太无耻了,也许哪天还会卖我的《圣经》,我要向伯爵殿下告状,费力普却阻止我。”大胡子邓若水看见云荣,就指着王徵叫道。
“维尼,他们也做了很多好事,而且还没有卖《圣经》呀。”王徵笑着说。
“你是说那些的皇宫藏书吗,那是他们偷来的、骗来的,这次去抄写《崇祯历书》,他们一定会做同样的事,书籍是文明,不能让有钱人亵渎。”邓若水气呼呼地答道。
常书低声向云荣解释,商人肯出钱建书馆当然有所图,丰州有印钞、印报的需求,造纸、印刷行当自然不差,尤其是改进了活字印刷术,印书效率高、收费低,商人们看中这一点,弄来不少关内的禁书,甚至雇人偷盗南北两京的宫廷藏书,美其名曰献书,实际上打算以丰州书馆的名义刻印发售,赚了钱揣进自己口袋,出了事让归化镇顶着。邓若水翻阅新收书籍时,发现其中竟然有***找到商人股东吵了一架,断定这几个家伙手脚不干净,便有了告状的心思。
“太不像话了,赚的钱怎么能独吞,告诉他们,宣教司也得拿一份,”云荣也发火了,看到邓若水的表情不对,马上满脸堆笑说道,“当然,引起公愤的书还是不能印的,邓神父,我告诉您个好消息,大统领签发公文,聘任您为丰州政务学堂的西学教授。”
“真的吗?伯爵殿下太英明了,不行,我要马上回教堂,把这个喜讯告诉教友。”邓若水兴奋得手舞足蹈跑了。
常书微笑着摇摇头,向两位陌生人施礼,指着云荣说道:“这位便是云河洲,我丰州之大才,自由、平等、公民、一个皇帝两个朝廷、还有丰州公民国便是他提出来的。”
“在下黄宗羲,字太冲,浙江余姚人氏,蒙恩师蕺山先生厚爱,前来归化探讨实学,不想归化正渐成一方之学,辽安兄大才已令在下汗颜,河洲兄的大名更是如雷贯耳,在下早有心向河洲兄请教。”那个年轻人抢先向云荣施礼。
云荣马上向黄宗羲还礼,常书摆摆手,又指着年长者介绍:“这位是李天经大人,原任职京师光禄寺,奉旨来归化主持编译西学书籍,老大人为我们带来两千余册书啊。”
云荣急忙深施一礼说道:“学生听说过老大人的大名,徐光启大人和您曾先后主持历局,编译《崇祯历书》一百三十余卷,实乃千秋不朽之功,请受学生一拜。”
“老朽无用之身,不如你们年轻人敢作敢为啊,龙华民、汤若望两位神父一再说丰州大兴西学,老夫早想来看看,正好皇上派人到归化弘扬西学,便抢下这个差事,丰州的西学发展得好啊!老夫看着就振奋,琢磨着要能再干十年该多好。”李天经笑着答道。
“长德,我七十多了还在干,你才六十不算老,跟我一起把老骨头留这儿算了。”王徵说道。
众人大笑着坐下,云荣觉得奇怪,皇上怎么会关心起丰州的西学,李天经沉吟了一会儿,压低声音说道:“宫中信奉西教由来已久,如万历朝孝定太后便受洗入教,取教名玛利亚,对外称九莲菩萨,当今皇上原本躬行圣学,敬天勤政以图中兴大明,但事与愿违,国势反越显颓态。归化伯引入西学,苦寒之地竟也日趋强盛,自然引得皇上垂视,许归化抄录《崇祯历书》及宫中西学书籍,以及派老夫来归化都大有深意啊,依老夫看,皇上必是久治无果,以为治国之策有纰漏,有心引耶补儒,故借归化伯之手对比中、西之学,也好从中选择治国良策。”
“引耶补儒在朝野早有共识,但多年来从未有所举动,只是编译了一些书籍供士人茶余饭后闲谈而已,皇上想变国策恐怕不易,”黄宗羲一脸狐疑,转过脸对云荣、常书说道,“皇上恩准归化抄录宫中西学书籍,机会难得呀,大内藏书甚多,其中不乏孤本、珍本,锁藏宫中任凭虫噬鼠咬甚是可惜,那日一把火烧了简直愧对后人,偷也罢骗也罢,只要把书拿出来散于民间便是大好事,邓神父不懂大明的事,可别听他的!”
云荣、常书笑着点头,大家谈了一会儿,王徵、李天经要把时间让给年轻人,两个老头子结伴而去。
常书与黄宗羲是不打不成交,来归化的士人都少不了去宣教司办事,常书这个满人降官招人厌恶,黄宗羲鸡蛋里面挑骨头也要找茬吵架,常书自然反唇相讥,两人见一面吵一架,谁看谁都不顺眼。不过两人却同是书痴,闲余时间几乎都能在书馆碰面,高雅的地方不好意思吵,偶尔还要搭几句话,黄宗羲惊奇地发现对方不仅精通汉学,还参与过辽金史的满文编译,史学功底极其深厚,常书也发现这个年轻举子才华横溢、学贯中西,而且求真务实,看问题一针见血,两人先是相互请教,然后坐在一起讨论学问,越谈越投机,渐渐地成了莫逆之交。
“辽安兄比我强,仅凭精通汉、蒙、满文这一手,我就望尘莫及。”黄宗羲笑着说道。
“太冲绝非寻常读书人,尤为精通经世济用之学,比如他对明国税政便分析得透彻。”常书对云荣说道。
黄宗羲摆手道:“谈不上透彻,余在乡里见田赋日增,而民日困于前,人人皆称苦于‘暴税’,细思之乃觉本朝‘暴税’源于三大害:一曰积累莫返之害,本朝税制改革多次,初衷无不是减轻百姓负担,但每次仅使税赋短期下降,很快便上涨高过从前,屡次三番,一涨便改、越改越涨,百姓负担不减反重;二曰所税非所出之害,本朝折色征银,但银非田土所出,且非大明盛产,以田土所出折色稀少之银两,乃徒增税政之弊;三曰田土无第等之害,田土优劣不定,产出也不定,本朝不分土地之肥瘠一律依百年不变的定则征税,结果贫者越加贫,而富者越加富。有此三大害,‘暴税’也不足为奇,江南苏湖原本粮仓之地,如今农家种棉种桑而不种粮,不堪困于‘暴税’也!”
云荣沉思片刻拱手问道:“太冲又如何看丰州税政?”
“丰州已经化解‘三大害’——田赋下放地方,民治代替官治,绝对不会出现‘暴税’,凡自上而下改革,其结果无非两种,或人亡政息,或事与愿违,凡自下而上却无须改革,而是日拱一卒缓步渐进,最终必是善政,恰如总理府石碑上刻的‘顺天应民、与时偕进’,”黄宗羲淡淡一笑,随后严肃地说道,“归化的问题不在为政而在银钞,我不知归化存银多寡,也不知钱钞所发多少,但我猜得到维持银钞须依赖归化伯的赫赫武功,而这恰是归化命门所在。”
云荣脸色微变,转脸对常书说道:“辽安,我要和太冲谈一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