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看上去竟像是饿死的。”这念头一闪,全尔同赶紧暗道一声罪过。
尽管在此之前他从未见过尸体,却也整理了数百本薄籍。京城县所辖五十五坊、五十九乡的生与死尽在其中,有太平寿终也有无故暴毙,各种简明扼要又含义隽永的记录足以让一名新授职的京城县户曹录事确信:饿死的人会皮包骨头不假,可脸上绝不会这样金光灿灿,嘴角也绝不会含着这样高深莫测的微笑。更何况悟本已圆寂多日,仍然肢体不腐,栩栩如生,隐约还散发出非檀非麝的香气。
大概正是因为这股香气,与他同来的参军孟难只瞥了一眼罗汉金身便猛打喷嚏。直到在方丈内坐定也未止住,问起话时口气自然也就不会有多客气。
“说罢,究竟是几时入灭的?”
寺主慧印双手合什,恭恭谨谨回话道:“参军请听小僧从头道来。近年来悟本一心钻研佛理,除了早晚两课终日闭门不出,就连斋饭也是让小沙弥送到他禅房门口由他自行取用,过了一两个时辰再让小沙弥取回空碗碟。四月初五晚课时他与诸弟子讲了一段经文便转回禅房——阿弥陀佛,回想起来,那时他恰恰讲得是涅磐经,只是当时弟子们都不曾做他想。临去时他还特别交代说要面壁参详,不到佛诞日不可打扰。之后两天,小沙弥仍然每日准时送饭,总见前一顿的饭菜搁在原处丝毫未动。不过既然有悟本叮嘱在前,弟子等也不疑有它,只当他已入定。到了佛诞日那天,小僧亲自去请他早课,不想推门发现他早已阖目圆寂……”
孟难哼了一声:“早课,那是几时?”
“鄙寺虽小,向佛之心却丝毫不敢马虎。每日早课都是寅时既作,全寺弟子共诵经文直至卯时。”
“如此说,你在四月初八寅时之前就发现他圆寂了。”孟难冷笑起来,“眼下是什么时辰了?”
后一句只是随口问问,并不指望得到回答。
全尔同却立刻欠身向禅房外张望出去。院子里并没有圭表,然而午后的阳光将柿子树的枝叶投影在院子里,虽不茂密,倒也幽静可爱。他望了望太阳又望了望树影,立刻做出判断:“约莫未时三刻。”
他原本还想讲讲树影与时辰的关系,讲讲自春分至秋分这段日子太阳在天赤道北侧运行,自秋分至春分又移到了南侧,他还可以再讲讲自己是怎么抱着一本旧书研读前朝短影平仪的原理,并经过数年的反复练习成就了这双火眼金睛,为了精确计时他还参考了县署到金城坊的距离以及他们的步行速度……只要上司再随口追问一句,他就终于有机会来展现与其他录事完全不同的才华。
可惜孟难点点头,毫无好奇之心,倒是看向慧印的眼神多了几分恐吓:“如今已是四月十三的未时三刻。”
本朝律例:凡道士女冠僧尼之簿籍,皆三年一造,其籍一本送祠部,一本送鸿胪,一本留于州县,若有还俗或死亡者必须及时通知官衙消籍。
慧印念了声佛,低声道:“绝非鄙寺有心怠慢,实在是悟本入灭时法相神异,令弟子们欢喜无限,浑然忘记身在世间。后来又有诸多信众前来参拜。参军今日也亲眼瞧见,鄙寺处处简陋,弟子们前思后想,最后只得把前院一间佛堂改置悟本金身。小僧忝为寺主,少不得要组织张罗。如今稍得空隙,便立刻遣小沙弥前往县署通报,不想还是耽搁两位的差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