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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巳踏青回来后,曹双闷闷不乐了好一段时日。
她一向矜持端庄,纵然一腔寂寞心事千百般回转,依然无法对旁人启齿直叙。到三月月底,恰有婚使上门提亲,曹老夫人却看不上对方门第,一口拒绝。曹双得知后,越发烦闷难释,当晚自个在衾被中辗转反侧,难以安寝。想到母亲已经不是头一次替自己回绝亲事,总说自家闺女年岁还小,不急于此,曹双就觉得长夜漫漫,孤枕难眠,不知何时是尽头?
不知暗自神伤了多久,她才昏昏睡去。翌日醒来,曹双心里抑郁仍不得舒缓,于是她动手做点女红,想藉着飞针走线消磨时辰,聊以寄情。她虽想掩藏心事,却不由越想越多,绣着绣着就停了下来,无边地遐想:不知将来何人是我郎君?郎君是何模样?仪表又是如何?
七尺须眉,风姿翩翩?抑或雄姿英发?
以母亲的眼光,定能为自己挑到一乘龙快婿吧?
她不觉想入非非:乘龙快婿。。。。。。。若能有出众之貌,又能兼雅人深致,才貌双绝,自己定会动心的。
辞赋里不也有云: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锨兮,赫兮喧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谦谦的君子啊,在那里刻苦学习。这君子态度庄重,神情威严;姿容美丽得焕发出光芒,排场盛大显出身份的高贵。这样有才能的君子啊,怎么也忘不了啊!
——辞赋里的君子,又该是生得何种模样,有何等涵养修养,才能让人见之不忘呢?
她默默地一点一点在心里假想勾画着:脸容是如此。。。。。。眉眼是如此。。。。。。
。。。。。。
“娘子,”苍儿唤道:“娘子?”
曹双回过神来,才发现已是房内有些昏暗——原来已到黄昏,望出窗外已是晚霞满天,余光斜照。自己心不在焉一直走神,却未感觉到时辰流逝;再低头一看,大半天过去,丝绢上尚未绣好一株兰草,布线针脚也有些乱。
苍儿见状,纳闷地问道:“娘子今日怎么了?想甚么如此入神?”
曹双放下丝绢,尽量轻描淡写地说道:“没想甚么。”
揉了揉眼睛,她故意道:“昨夜休息得不好,今日总有点头晕恍惚,提不起精神来做女红,哎。”
苍儿听了,忙劝道:“既如此,娘子请早些歇息。”
曹双摇摇头,四下张望,目光落在箜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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纤手拨动琴弦,曹双低唱道:“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
——听那蝈蝈蠷蠷叫,看那蚱蜢蹦蹦跳。没有见到那君子,忧思不断真焦躁。
如果我已见着他,如果我已偎着他,我心里愁全消。
登上高高南山头,采摘鲜嫩蕨莱叶。没有见到那君子,忧思不断真凄切。
如果我已见着他,如果我已偎着他,我心里多喜悦。
登上高高南山顶,采摘鲜嫩巢菜苗。没有见到那君子,我很悲伤真烦恼。
如果我已见着他,如果我已偎着他,我心里就平静了。
——只是,我的君子良人又在何方?
这些天来,她不止一次弹起《草虫》,心有感触,越弹越想,越想越弹,愁绪渐生。
一遍弹毕,她心里默默叹息一声。
停了一会,她再次重复弹起这曲子。
“。。。。。。。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弹到此处时,她忽地听到有和拍之音,若远若近,袅袅飘来。
怪了。。。。。。府里庭院深深,怎会有相和之音?
“。。。。。。陟彼南山,言采其薇。”弹到此处时,她有意停下,嘎然而止,不再往下弹。
和拍之音也随之停止,余音犹自袅袅不断,音声清越。。。。。。
她不由站在窗边远眺。当余音完全消失后,她顿觉惆怅无比,惘然如有所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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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曾好好歇息,又临风着凉,当晚就病倒在床,当真是头昏欲裂,额头发热。喝了些草药后,她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半梦半醒间,她感觉到有人走近自己,并出声唤道:“娘子。。。。。。”
她睁开眼,只见一名男子身着白衣,容貌清俊,飘飘然颇有离尘之韵,直视着自己,道:“不才听得娘子弹《草虫》,着实心仪,所以弹奏和拍。。。。。。”
“是你。。。。。。。”曹双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忽地觉得,心里勾画的“君子”“良人”已有了清晰的模样——
那就是他。
“不才冒味前来,能见到娘子一面,心愿足诶。。。。。。”
“是么,”曹双似应非应道,她的心不受控制地跳着,慢慢伸出手,直到碰到对方的脸颊,她才忽然醒觉失态,赶紧收了手。
男子一愕,一时并不出声。
曹双虽转了头,仍忍不住用余光偷偷地瞟他。
良久后,他才扯出一句:“娘子不嫌我冒犯?”
她连忙摇头,羞涩道:“你能前来,我,我就很欢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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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双不记得和他聊了多久,又是怎样情难自禁,耳鬓厮磨拥至一起。她清楚记得的是,他那幽若晨星的眸子,恍如能将自己吸入其中;他那微凉的手,微凉的触感。。。。。。以及自己满心的欣喜。
当她真正地清醒过来时,发现房内只有她一人,卧于床上。
一切了无痕迹。
回忆起方才,是大片大片的空白,她以为,那不过是一场梦。
尽管腰酸发软,头晕得更厉害。。。。。但若真有人入来,不可能不惊动到房外守夜的奴婢吧?
她如此开解着自己。
然而,随后那几夜,白衣男子都会在更深人静时蓦地在她房间里出现,来到她身旁,与自己缠绵一番,天亮后又倏地消失不见。虽来他无影去无踪且不留痕迹,曹双却心里明白,夜里的一切都不是梦,而是真实发生过的。
既然不是梦,他的来去却从未惊动过任何人。。。。。。曹双慢慢地觉得不对劲,也曾想到“他”也许不是人。
不是人。。。。。。
她转头看到他,恰如他的目光对个正着。
他看着自己,眼里全是浓得化不开的温柔眷恋。
她任他圈入怀中。她头枕在他肩上,感觉到他一双冰凉的手缓缓地抚摸着自己的头发。
她慢慢地合上眼睛,一颗心忽地溢出蜜似的,痴痴地只顾着眷恋眼下的温存。
张了张口,她还是没出声,就像前几次那样,到底没有将话挑明问清楚。
他不是人。。。。。。又如何?
我确实喜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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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你所说,他十有八九是鬼。”端木圭淡淡说道。
曹双点点头:“我想也是。”她又苦笑道:“好像发觉自己有娠后,直到昨晚,很长一段时日我都没有见到他。到底只有我自己一人承担这苦果。”
端木圭清瞳流深,道:“因为最初时娘子病了,他才出现的。”
“哦?”
“人强则鬼弱,人弱则鬼强,时衰鬼弄人。人得病之时阳气最弱,最易在此时见到鬼怪。其实鬼怪一直都在,只是寻常时候你见不到它们罢了——因为在白昼,阳气增生,阴气消弱,人气健旺,鬼怪退避;但到夜晚相反,阳气消弱,阴气增长,此消彼长,鬼怪等随之变强,就会在人前现形。”
“。。。。。。可我病愈后,他还出现过。”
“因为他与娘子结缘了啊。”端木圭语调恬淡依旧:“按理而言,一个游魂不会如此轻易进入一个女子的深闺:鬼只识直行,府邸庭院越幽深曲折,他越会迷路;房间越多,与外界分离所构成的“结界”就越多,越有保护屋内人的作用。但他直接在你房间出现,为何?因为娘子弹《草虫》而他合奏和拍了,籍借乐曲与娘子结了缘。”
曹双沉默半响后叹息一声,道:“我已知错。”
她又摸了摸小腹,幽幽道:“当初不曾想那么多,更没想到会怀有此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