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才都是大姑娘养的呢,没有爹教导!”
“没爹管的才不走正道,好人不做偏偏去去当曹贼!”众徐州军大多出身于市井,嘴上的功夫一点儿不比手上的功夫差。顺着对方的话题回骂,登时将众曹军们气得七窍生烟。
骑着战马的壮汉见自己一方在口头上讨不到任何便宜,赶紧挥了挥手,将曹军兵们的喧哗声压了下去。“请守城主将出来一见!车将军有话要说!”扯开嗓子,他继续冲着木栅栏后的徐州军们叫喊,中气十足的声音居然压过了双方发出的所有嘈杂。
臧霸抬起手来,分开保护着自己的徐州军,向前急走了几步,冲着城外的壮汉抱拳施礼,“臧霸奉刘皇叔之命守卫下邳城。壮士有什么话,尽管跟臧某说。臧某若是觉得还有道理,有机会定然将你的话转给刘皇叔!”
骑马的壮汉歪着嘴巴笑了笑,用哄孩子般的口吻教训道:“你这厮好不懂事,逞什么强,当真以为你们这般负隅顽抗下去,还能见得到刘备?你这名头,我连听都没听过,我知道太史慈在下邳,快叫他出来,你这后辈迟了便耽误了全城人的性命!“
“你这匹夫好不懂事!”臧霸老气横秋地一挥衣袖,以前辈长者的口吻回敬道,“古人说有志不在年高,若是分什么前辈后辈,孙伯符岂不是到死也没机会在阵前露脸?为何在泗水滩前一战,死得是韩当不是孙伯符?赶快回去,叫一个有见识的出来跟我说话。免得耽误了你家将军的大事,害得全营曹军们无辜送命!”
“哈哈哈哈!”城上城下的人都被臧将军大言不惭的话逗得开怀而笑,彼此之间的敌意瞬间减轻了不少。
口舌上讨不了便宜,壮汉忍不住摇头苦笑,收起身上的轻慢之气,冲着臧霸抱了抱拳,大声说道:“既然将军能做得了主,某便将我家将军的话直接对你说了。希望你听完之后还能能撑得住。我家将军的意思是,下邳外城的城墙早已坍塌,内城兵马跟我军比起来,十则围城都毫无压力。你等即便能挡了我军一时,最终也难免兵败身死的命运。不如认清形势,早一点儿把下邳献出来。念在你等都是汉子的份上,车胄将军不会难为你等。在此筹集到了足够的粮草军饷后,你我双方和睦相处,决不轻易伤害贵城一草一木。”
此人嗓音宽厚洪亮,长相和打扮上又带着股豪气,劝降的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倒是平添几分可信度。众徐州军们早就杀得精疲力竭,听了这番话,未免有些心动。纷纷将目光转向臧霸,眼巴巴地等着他一句回应。
“这么说,是我等不了解你家将军好意,凭空生事了?”臧霸心道一声不好,赶紧出言反驳。“那不知道几年前,曹操挥兵徐州,那些城池最后落了什么下场?别告诉我不是你家曹司空干的,那些百姓好端端的都自己抹了脖子!”
一番话含着愤恨和斥责说出去,顷刻间便惊醒了麾下众徐州军的投降美梦。徐州军们的家眷都居住在下邳城中,一旦城破,谁也无法保证自己的妻儿老小都能在这幸存之列。
“那些人不知道好歹,竟敢冒犯我家明公虎威。明公当然要给其以教训!”骑马壮汉无法替自己往日的暴行辩解,只好强词夺理地说道。
“那我等从昨夜杀到现在,算不算冒犯了明公虎威呢?”臧霸抓住他的话柄,毫不客气的质问。“对了,你们长途跋涉到江东,又转战徐州,粮食和军饷从哪里筹集,能不从我等手中拿么?莫非下邳城地下埋着铜钱,你家大王进城后,随便一挖便挖出来?!”
远征军在城里筹集粮饷,自然只有抢掠一途了。众徐州军们越听越绝望,指着骑马壮汉破口大骂,“少装好人,有本事就杀过来。咱们拼个你死我活!”
“想入城,他娘的,除非我等都死绝了!”
看到城上同仇敌忾,骑马壮汉也知道劝降的如意算盘落空了。这个结局也早在他的预料之内,因此,他挨了骂,既不生气,也不懊恼。笑着从马鞍后取下一张大弓,然后又将一支缠了白葛的羽箭搭在弓弦上,冲着臧霸晃了晃,大声道:“这是我家将军的亲笔信,从现在起,三个时辰内请将军做出决断。三个时辰后如果还继续顽抗的话,一旦城破,下邳城定然鸡犬不留!”
说罢,他猛地一拉弓弦,只能“崩”地一声脆响。长箭如电,只扑臧将军面门。臧霸早就防备着对方这一招,迅速将身体蹲了蹲,避过箭首,然后用缨枪一挑一压,将帮着白葛的长箭瞬间击落于地。
这一下射的精准,挡得利索,城上城下见到者忍不住猛喝一声彩。臧霸被喝彩声激得血脉喷张,伸手从弟兄们那里接过一张竹板弓,两支长箭。冲着城外大喊道:“来而不往非礼也。劝你早早撤兵,免得在此白白送死!”
话音落下,两支竹箭一一离弦。那壮汉在众目睽睽之下岂肯向一个未曾听闻过的人物示弱,带住战马,挥弓拨箭。第一支射向面门的竹箭轻飘飘地被击落于地。第二支箭却掠着风声直扑他的胯下。
“卑鄙小贼!”到了这时,倒霉的壮汉才发觉臧霸的真正目的是祸害自己的坐骑,急的破口大骂。想要拉起马头躲避羽箭,哪里还来得及。第二支箭不偏不倚地插到了马脖子上。虽然没有当场取了畜生的性命,也将其疼得厉声咆哮。
“唏溜溜!”随着一声长嘶,战马的前蹄高高扬起。车胄麾下的壮汉应变不及,被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激起尘埃一片。
“哈哈哈哈!”众徐州军们放声大笑。在笑声中暂时忘记了心内恐惧,在笑声中,高高地举起了手中长缨!
“回城!”臧霸振臂一挥,带着众弟兄又回到城池之内。
三个时辰眨眼而过,日头落下,又到了夜里。
城内静寂,城外数万联军,亦是沉默了下来。伊始的时候,他们大败徐州军,纵横徐州境内六百里,兵逼下邳,让豫州、淮南都要震惊的兴奋,已慢慢淡了下来。
就是因为一个下邳城!
那孤独却又倔强的城池,仍旧屹立不倒,有如那个孤独而又倔强的匪将。
今天白日一战,联军又是损兵折将。不过这似乎没有影响如今在曹操帐下领兵的车胄的心情,车胄坐在中军帐内,问着对面的一个人道:“你说刘铭会不会来?”
车胄对面坐着一个人,满是消瘦寂寥的一张脸,没有什么表情,只有无边的坚定。此人参加过荀攸领兵攻打高顺一战,为人跟高顺有些相似,正是曹军帐下小将满宠。
听车胄询问,满宠淡漠道:“我不是刘铭,我不知道。”
车胄早就习惯了满宠的语气,不以为意道:“如果你是刘铭呢?”
满宠翻翻眼白,嘲弄道:“我若是刘铭,我不会来。”
“为什么?”车胄追问道。他的表情似乎有些得意,又像满是期待。一个人做了件得意的事情,若是不被别人知道,那心中的成就感肯定大大地削弱。车胄眼下,本来就得意。
满宠道:“下邳城已是孤城,城外有五万兵马围困!下邳城西北数十里外就是下相城,那里有我军两万人镇守。而下邳城东的数百内,堡寨悉破。将军手握骑兵五万,对下邳城看似猛攻,其实不过是想要围城打援,眼下损失的不过是些无足轻重的先锋军。而将军以逸待劳,静候刘铭前来。刘铭若来,就必须和车将军在平原交战!刘铭仓促前来,已失天时,平原作战,再失地利,就算他骁勇无敌,也是难占胜算。这一战虽然周瑜孙策请缨去了下相守粮草,可车将军却是要模仿周公瑾诱敌之策了,若是援军不来,便强攻下邳同样都是大大的功劳。”
满宠笑容中满是讥诮,“车将军若真的不能胜过刘铭的话,也不会在这里坐的如此安稳。车将军眼下手中还握着曹司空一千虎豹骑,可当十万兵,车将军并不会忘了吧?”
车胄微微一笑,知道这番算计瞒不过满宠,他得曹操的信任,围城打援,在普通兵马中埋伏下虎豹骑,其实就在等刘铭——等着击败刘铭!
徐州真正举足轻重之人,自然只有关羽,然而真正能在徐州有更大影响力者,唯刘玄德、刘铭二人可用矣。若能一举击败刘铭、破了下邳城、再擒关羽,刘备的徐州,将再无可抵挡曹司空铁骑之人。
眼下车胄已万事俱备,只剩下唯一的问题是,刘铭会不会来?可在车胄看来,这已不是问题,他虽然不是刘铭,但他认为很了解刘铭。
刘铭这人有优点,重情义,但这也是他的缺点!臧霸是刘铭的朋友,是当年刘铭容纳劝降过来的人,臧霸有难,刘铭只要还活着,就算爬也要爬过来。
“刘铭一定会来!一定!”车胄喃喃自语,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神色惬意。
然而在车胄贪心能击溃更多徐州军的时候,臧霸却也没有闲着,等到日头升起,车胄陡然发现下邳外城那些看似无用却极其恼人的栅栏里一个人都不剩了。
车胄先是仰天大笑,觉得臧霸终于胆怯了,然而满宠却神色悚然。
车胄心头一动,顺着满宠的目光向上看去,却是赫然发现,下邳内城城墙,竟已有一半,被冻成了冰!
原来一夜之间,寒冬之际,臧霸从墙上倒冷水而下,一夜不停终于冻住了城墙!
车胄为他贪功而停了一夜的进攻,付出了丧失一个选择的代价。
“臧霸!纵然不能强攻下邳……我就在这围着,不信刘铭还当真敢来!”
日升日落时,下邳城前的尸体已堆积若山。车胄虽还坐得稳如泰山,但内心终于有了分焦急之意。
双方对垒往往就是如此,总会有一方先要沉不住气。车胄一直以为沉不住气的会是刘铭,他已得到消息,刘备早已知道徐州现状,刘铭也已经到了彭城。可本以为刘铭接到消息后,会立即前来发难,但刘铭迟迟没什么动静。
车胄眼下自作自受,一直攻不下下邳城,他又等不到刘铭、关羽,难免心中不安。当年关羽蓦地发难,从淮南战起,转战数百里,连下十数城失地,斩了袁术手下两员大将的事情,让车胄记忆犹新。车胄此事一刻也不敢放松警惕,这种日子过的已非惬意。
这一日,日落黄昏之际,车胄和满宠并辔立在下邳城前,远望残阳如血,照在那孤零零的城池上,给那大城蒙上层淡淡的光芒。
征战方休,阳光是暖的,血是冷的,铁骑如风一样的流动,下邳城仍如铁盾一样的立在眼前。
这时风霜已冷,雪色未褪,如车胄的脸色,凝冰一样。
天空有鸟鸣传来,打断了车胄的思绪。他摇摇头,强迫自己不再多想,斜睨了身边的满宠一眼,终于忍不住道:“伯宁,依你来看,刘铭何时会来了?”
问题早已问过,满宠也曾答过。车胄本以为和往常一样,得不到答案,不想满宠神色突然有分怪异,缓缓道:“等等……”
满宠说话间,缓缓闭上了眼睛,好像在听着什么。
车胄一怔,不解要等什么,见满宠的一张脸沐浴在阳光之下,似在享受着暖阳余辉,心中来气。
等了许久,车胄正有些不耐之际,满宠叹口气道:“刘铭……要来了!”
车胄嗔目结舌,一时间反倒不知道满宠为何这么肯定?
满宠嘴角突然又有分讥诮,闭着眼睛缓缓道:“我听到了风声。”
车胄有些紧张,追问道:“什么风声?”
满宠笑了,伸手在空中一划道:“什么风声?这倒是难以解释。如此寒冬,风声也是冷冽的。车将军一心征伐,难道什么都没有感觉到吗?”
车胄一怔,半晌才道:“你是说空中的风?”又听满宠道:“空中的风,也能传递些信息的。”车胄皱眉,迟疑道:“恕车某不解,还请伯宁详解。”
满宠终于睁开了双眸,灰白的眼睛盯着车胄道:“风声中夹杂着欢呼声。”
车胄见到满宠那满是死意的眸子,心中微凛,扭过头去,凝神一想,就道:“眼下这风是从下邳城的方向吹,这么说欢呼声也是从下邳城的方向传来的?真的有欢呼声?”他虽听不到,但知道满宠的耳朵比他管用。
但为何会有欢呼声?
车胄想到这里,脸色已变了,“他们为何欢呼,是不是因为已得到刘铭要来的消息?!”
满宠淡漠道:“除此之外,我实在想不到他们在如斯境地,还有什么欢呼的理由。”
车胄暗想,这小子果真有几分本事,竟这么甄别对手的动静,怪不得这小子能在得曹公提拔。突然想到一事,问道:“下邳城已成孤城,就算山后都有我军封住,若是有人进入下邳城,绝逃不过我们的耳目,他们怎么能知道刘铭要来的消息?”
满宠道:“人马虽逃不过车将军的耳目,但有信鸽掠空,车将军却没有看到。”
车胄凛然,抬头向空中望去,只见到浮云悠悠,碧空广袤,并没有什么信鸽。突然想到方才听到鸟鸣,只是他心事重重,根本没有留意,原来刚才过去的鸟竟是只信鸽!
一念及此,车胄倒对满宠肃然起敬,沉吟道:“刘铭已来了,但他想杀我们个措手不及,因此并不轻举妄动。他怕下邳城内的人等得绝望,所以又派信鸽传信。既然城内人欢呼雀跃,相比是知道刘铭很快就用兵了,既然如此,我们不得不防。”说到这里,车胄对满宠有了新的认识。当初曹操让满宠来助他,他还不以为然,不想就是这个小子,比所有人都要看得准。
“车将军果然聪明。”满宠不咸不淡道。
车胄老脸一红,这赞美的话他不知道已听过多少,可这句赞美直如抽了他一记耳光。但他毕竟久经世故,只做没有听到,早传令下去,命曹军在方圆数十里内严加防备,又命周边的曹军一有警讯,立即通传。
入夜时分,车胄很有些疲倦,但心忧战事,辗转反侧,始终难以入眠。深夜时分,他倦意涌上,这才沉沉睡去。
可才一深睡,梦中就听到惊天动地的鼓声传来。车胄一怔,翻身坐起,有侍卫冲进帐篷,叫道:“将军,有敌来攻!”
有敌来攻!刘铭来了?车胄心中着实一惊,然后就听到东方已鼓声大作!那鼓声如沉雷滚来,好像就要杀到了眼前。
车胄喝骂道:“一群废物,怎么这晚才来警讯?”
那兵士也是茫然不解,诺诺无言。车胄冲出了营寨,就感觉鼓声浪潮几乎冲到了面前。曹军大营已有骚动,但车胄毕竟身经百战,这次寻刘铭倾力一战,岂能不做准备。
车胄上马,径直前往东方营寨,见有将领早就列队营前,人在马背,弓在手前的严阵以待。
夜幕沉沉,车胄喝令道:“燃起篝火。”
不到片刻功夫,下邳城外的山野处已亮如白昼。车胄虽不知眼下敌情如何,但知军心绝不能乱,既然刘铭突袭以快来攻,他就要以厚势逼退对手。
见四野篝火如约燃起,火光下,曹军阵营忙而不乱,已如怒射的弩、箭般,车胄心中稍安。这时满宠也已经赶到,和车胄到了前军营中。
有前军将军过来道:“车将军将军,只闻鼓声急骤,应就在前方十里内。但眼下看不到敌情,末将听将军吩咐,不敢擅自出兵,只派游骑前去打探消息,但到目前为止,尚没有消息……”
车胄怒道:“东方二十里外的登高坡是谁在把守?”车胄当然不会坐在下邳城前等刘铭来攻,东方数百里内,早就布下了前哨探子。可不想到,对手攻到面前,竟无一探子回传消息。
转望满宠,车胄问计道:“伯宁,刘铭为何能过百里防线到了这里,难道说他们真的有翅膀不成?”
满宠也是皱了下眉头,摇摇头,不发一言。
就在这时,鼓声倏然停了。车胄一怔,耳边宛若还有金鼓声激荡不休,一颗心怦怦大跳。暗夜之中的远处,本是喧嚣震天的鼓声突然瞬间消失,那种遽然寂静的震撼,更让人心惊。
曹军大营中,所有人都在凝神以待,只以为徐州军要开始进攻……不想直等到了天亮,东方发白之际,徐州军再没有举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