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坛已空,老酒鬼静静地坐着,他在等他开口。
顾影却先笑了,他很少时候才会笑,可这次看到老酒鬼时,眼中却是那般亲近温和。
“你知道么?”他的声音也跟着温柔了下来,抬头静静地看着天,一天又要过去了,夜色笼罩着整个小城,“你和他是那么的相像,又是如此的不同。”
顾影口中的他指的是谁,老酒鬼心中当然清楚,只是他此时的头,垂得却更低了些。
“他表面上看起来无坚不摧,内心却早已烂醉如泥,而你,虽然看起来烂醉如泥,可内心却是清醒无比。”
老酒鬼还是不说话,他的嘴角也绽露出一丝笑意,可却有些不敢去看这个孩子。
“我每个月来付一次酒钱,就是想来看看你,和你说说话。
这世上,我也只想和你一人说话。
因为你从来都只会听,不会回答。”
顾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转头看向了他,
“这次,不一样了。
我给你付了一整年的酒钱,如果一年后你再也没见过我,那我就是不会再回来了。
到时候,只怕是没人再会给你付酒钱了。
你若还想活着,戒酒吧。”
顾影的话不轻不重,可每一字每一句都戳在了他的心尖上,让他想开口,却迟迟开不了口。
他的手紧紧攥着那根木簪子,这是当年林筠儿及笄礼时,他亲手雕琢送与她的。
现在,斯人已矣,物归原主。
他不知道那胡不得的主人是如何得知这支木簪,又是如何得到这支木簪,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那人交代的事。
他究竟,该如何去看待这个孩子?
他与顾承风之间的恩怨,与林筠儿之间的仇,根本解不开,化不了,可这孩子又有何辜?
三十年前,他最的女人和最好的兄弟走到了一起,他为此离开寒山远走天涯却因剑术奇绝名冠江湖,差阳错成为了声名显赫的剑圣。
好像世间事总是这样,越是不想要什么,就越是会来。
为了躲避浮夸虚名,他隐居南山,却意外邂逅了此生最好的朋友,本以为,两个人可以煮酒论剑不问江湖事与非。
二十年前,得知林筠儿的死讯,他又抛下了在南山的一切,甚至连累了那最好的朋友为他收拾留下的一堆烂摊子,回到酆都死守在这里整整二十年,终醉生梦死。
他如此一意孤行,又对谁真正负过责任?
他终固守这荒山,又是为了谁?
他对那两人,是恨么?
他比谁都清楚,他一点都不恨。
要恨,也是恨他自己吧。
既不是恨,却又放不下芥蒂,甚至每次看到顾影的时候,他都不愿意去面对这个人的存在。
能看得开的,都已经是不在乎的东西,真正在乎的,谁又能看得开呢?
可是,这孩子却又实在是走进了他的心里。
他每次来,为他买酒,说着些不着边际的话,他也早已当作了一种习惯,习惯了他这样的存在。
此次,他是来告别的么?
从他的话语中,他能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危险。
的确,危险。
如果不是真正的危险,无殇又怎么会在这种时候找上他。
可这孩子话语中所流露出来的坦然,又让他无所适从。
若说离别,是为了更好的相聚。
可有些离别,此去经年,却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
蓬山此去无多路,多歧路,今安在?
他想着这些时,顾影已经起,慢慢地离他远去。
顾影走得时候,只留下了一句话,可这句话,却让他呆滞了很久。
“保重,师伯。”
这是顾影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他听过这句话,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
他知道,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也许,从他对疯子开口说话的那夜起,他就知道了。
更或许,更早的时候,他都没有留意过自己做了什么的时候,他已经知道了。
但是,他又对他做过什么呢?
酒不饮不知其浓,人不涉不知其深。
九曲亭外,梅花树下,埋葬着的,是他封藏了二十年的随佩剑,照肝胆。
风霜已不在,肝胆依旧新。
但问心归处,提剑入凡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