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八章 九天之上,是敌人(本卷完)(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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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荒是一座牢狱。”

这是顾旭之前在赤阳子坟墓前得到的信息。

洛川的这番话,显然与之相互印证。

“我们认知里的人间,其实是冥界,”只听见洛川接着说道,“而我们认知里的九天之上的仙界,其实是真正的人间。

“九天之上并没有那种创造世界、与天同寿的真正意义上的神明,只有修炼有成、实力足以比肩神明的凡人。

“‘太上昊天’与‘紫微大帝’,便是其中修得大道的、最强大的存在。

“祂们最初是志同道合的道友,曾一起率领人族剿灭了妖仙一族,使得人族成为上界的霸主。

“但后来,因为意见分歧,二者分道扬镳、反目成仇。

“祂们打得昏天黑地、难舍难分,直到‘太上昊天’使用了卑劣的伎俩,取得了最后的胜利。

“作为失败者的‘紫微大帝’,身死道消、神魂俱灭。

“祂的追随者们,则被抹掉记忆,关押在冥界之中。

“在冥界这座牢狱里,人死后会变成新生的鬼怪,鬼被消灭后会重新转生成人。只要有人族存在,那么鬼怪永远无法斩尽杀绝。

“人与鬼之间不共戴天的血仇,实际上是同胞间世世代代的自相残杀。

“我们亲手杀死的鬼怪,在很多个轮回之前,可能是曾经与我们并肩战斗的战友。

“这便是‘太上昊天’对祂敌人的惩罚。”

在说话的过程中,洛川再也无法克制住情绪的波动,语气变得愈发慷慨激昂。

他把“太上昊天”四个字咬得很重,似乎对其怀有杀父夺妻般的深仇大恨。

“既然大荒是一座用于惩罚‘紫微大帝’追随者们的牢狱,”顾旭提出了自己的疑问,“那么为什么还会存在着修行法门?”

“顾小友,你见到过飞升失败的空玄散人,也了解过赤阳子飞升之前走火入魔的事情,”洛川答道,“想必早就已经猜到过,大荒的修行法门是有问题的吧?”

顾旭点了点头。

在“奈何桥”上,那个长相跟他一模一样的白发少年就对他说过,修行的第九个境界“登仙道”是一个骗局。

“其实啊,修行之法,本质上是‘太上昊天’布下的陷阱,“洛川继续道,“大荒都以为,只要修到第九境,顺利渡过天劫,就能飞升仙界,脱离苦海,获得永生。

“但实际上,所有尝试飞升的修行者,最终都会死于雷劫。

“或许在‘太上昊天’的眼里,这世间最残酷的刑罚,就是先让人看到希望,然后再把把希望生生掐灭。”

“也就是说,以前的那些飞升者,比如四大门阀的先祖,他们其实都死在了雷劫中?”顾旭微微皱眉,问道。

“是的,”洛川回答,“他们都死了。或者说,他们都进入了新的轮回。”

洛川的这番话,使顾旭心头凉飕飕的。

他忽然觉得,大荒的人族就像是希腊神话中的西西弗斯,每个人都天真地以为,只要把巨石推上山顶,就可以终结苦难。

然而,待他们即将抵达山顶时,那块沉重的巨石便会滚下山去,前功尽弃。

周而复始,永无止境。

“司首大人,既然‘太上昊天’与‘紫微大帝’是一对仇敌,那么为何人们要把他们塑造成一位一体两面的神明,放到一起来供奉?”

“因为‘香火’。据我所知,若要登临那至高的境界,‘香火’的力量至关重要。由于香火之力关联的并不是神仙的本体,而是神仙的名号。所以,在战胜‘紫微大帝’后,‘太上昊天’就把‘紫微大帝’的名号占为己有,以掠夺原本属于‘紫微大帝’的那一份香火之力。”

洛司首的这番话,令顾旭想到自己不久前在龙门书院发表的一番言论——

他说,一个人的名字,可以理解成一道特殊的符篆,赋予了他在这个世界上的身份和存在的意义,也使别人拥有了认识他的途径。

随后他又大胆地提出猜测:像“太上昊天”、“紫微大帝”这些神仙的名讳,也可以看作是一种符篆,既象征着神仙的权柄,也是连接神仙与信众之间的纽带。

而今日洛川的话语,显然证实了他的这一猜想。

与此同时,他又想到了自己识海之中的“回禄”符文——或许他也曾在不知不觉间,把火神“回禄”的名号和香火之力占为己有。

“那天行帝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顾旭继续问,“我记得,空玄散人对天行帝非常忌惮,还在崂山上通过藏头词留下了‘小心天行,莫求飞升’这样的话语。”

“天行帝,或者说,‘泰阿剑’持有者,是这座牢狱的看守者,”洛川答道,“‘泰阿剑’这件法宝,跟其他所有的名器都不一样——它是这座牢狱的钥匙,也是‘太上昊天’赐予大齐皇帝的权柄。”

说到这里,洛川停顿了片刻,反问顾旭道:“洛京城破的那一天,你是否看见了天空中的金色雷霆?”

“看到了。”顾旭点头道。

天上的动静实在太大。就算他那时在忙着杀鬼,也不可能毫无察觉。

“那就是天行帝凭借‘泰阿剑’召唤的雷劫之力,”洛川解释道,“拥有‘泰阿剑’的天行帝,不仅能够临时借用‘太上昊天’的力量,而且还能操控天劫,剿灭牢狱之中的一切隐患。

“正因如此,天行帝的战斗力,远远超出寻常的第八境修士。

“邙山鬼王的本体被他轻松消灭,新晋真君赵长缨也被雷劫劈得奄奄一息——若不是我暗中出手把他救走,恐怕这位大燕国主称王不到一天,就中道崩殂了。

“我想,空玄散人之所以会对天行帝十分忌惮,很可能是因为他在渡天劫的过程中,发现那恐怖的雷劫并非来自于天意,而是受控于天行帝。这让他心态崩塌,陷入绝望,从此变成鬼怪,开始报复世界。”

顾旭沉默不语。

他忽然很理解空玄散人的心情:为了飞升苦苦修行了一辈子,却发现自己所有的努力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遇到这种事情,不论换做是谁,应该都会精神崩溃。

“但是,承受神祇的威能,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洛川接着说道,“大齐历代皇帝在获得权柄的同时,也会付出相应的代价。

“一方面,他们会受到‘太上昊天’意志的影响,失去自己原本的个性和思想,变成替“太上昊天”看守牢狱的工具。

“即位之前,那些皇子皇女们中,有立志成为一代明君的热血青年,有贪图享乐的花花公子,也有驰骋沙场的骁勇战士。

“但即位之后,他们统统抛弃了原先的兴趣和理想,变得性格淡漠,无心理会世俗政务,也不会主动出手消灭鬼怪。

“另一方面,由于‘太上昊天’的力量过于磅礴,以凡人之躯难以承受,所以每位大齐皇帝的寿命,都要比同境界修士短暂得多。

“此外,借用‘天上昊天’的力量,也会对他们的身体和神魂造成反噬——不仅会损耗额外的寿元,还需要很长时间的静休调养,才能恢复。

“所以,天行帝在击败赵长缨后,没法继续去追杀他,也没法亲自来对付你这个通缉犯,只能返回乾阳殿闭关休养。”

“看来在大齐王朝做皇帝,也是一件不幸的事情。”顾旭感叹道。

想到那几个皇子为了皇位继承权,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争得你死我活,到头来不过是成为替“太上昊天”看守牢狱的傀儡,顾旭只觉得非常讽刺。

短暂的沉默后,顾旭又提出了一个他很是好奇的问题:“司首大人,您为何能知道这么多隐秘的事情?”

洛川知道“太上昊天”和“紫微大帝”的恩怨情仇,也知道大齐皇室与“泰阿剑”背后的故事——知晓这些惊人秘密的人,肯定绝非寻常人物。

似乎是被顾旭的问题勾起了某些悲伤的回忆,洛川长长叹息一声,答道:“当初在上界的时候,‘紫微大帝’身边有几位忠心耿耿、深得信任的属下。

“他们以星辰为名号,分别叫做‘左辅’、‘右弼’、‘天魁’、‘天钺’、‘文昌’、‘文曲’、‘禄存’和‘天马’。人们将他们称作‘星君’。

“在‘太上昊天’和‘紫微大帝’的生死之战中,其余的星君都随帝君一起身亡命殒、魂飞魄散,唯有‘文昌星君’苟活了下来,被关押到了大荒这座牢狱之中。

“其实,‘文昌星君’本想与自己效忠的主君同生共死,奈何他肩负着帝君最后的希望,不能轻易死去。

“帝君临死前,曾在他的身上留下了一道赐福,使得他能够在一次又一次的轮回中,一直保留着自己的记忆。

“就这样,文昌星君牢牢铭记着当年的仇恨,默默等待了无数个日夜。

“直到这一世,他终于在这座令人绝望的牢狱里,看到了一线曙光。”

说到这里,洛川的目光灼灼盯着身边的顾旭。他的眼神不再像往日那样云淡风轻,反而充满了激动的、狂热的情绪,仿佛熊熊烈火,随时都有可能把屋内的一切焚烧成灰。

“所以,司首大人,”顾旭平静地看着他,“您就是‘紫微大帝’身边的那位‘文昌星君‘?”

“是我。”洛川点了点头。

他的双眸中流露出复杂的情绪,似乎这个身份让他感到既骄傲又愧恨。

“您的真实修为,应该不止是圣人境界吧?

“一对一较量,如果天行帝的身上没有‘泰阿剑’,我能轻松赢他。”

“那我又是谁?”顾旭接着问,“若我只是个寻常修士,司首大人应该不会同我分享这些故事吧。”

“你当然不是寻常修士,”洛川忽然提高音量,认真地看着他说道,“你是帝君选定的继承者,是祂留在这世间的后手。待到你完全继承祂的因果、觉醒祂的力量之后,你就是新的紫微帝君。

“而我,可以算作是你的护道者。”

“因果……后手……继承者……新的紫微帝君……”顾旭在心头反复回味着这几个词,同时想到了自己的双重命格,想到了自己远超常人的修行天赋,想到了“光阴”与“乾坤”权柄,想到了自己只看一眼就轻松学会了‘流星走月’和‘星阵’法术……他能感觉得到,意识世界中的那个白发少年正面带微笑,轻轻点头,对洛川的话语表示赞同。

“难怪天行帝会突然想置我于死地,”顾旭无奈一笑,“他作为‘太上昊天’的鹰犬,肯定容不下一个‘紫微大帝’的继承人。”

“在此之前,我一直竭尽全力,尝试在天行帝的面前隐瞒你的存在,”洛川道,“因为大部分时间里,天行帝都在闭关调养他的身体和神魂,所以我略施手段,就成功诓住了他,甚至让朝廷通过了‘洛水大会优胜者可以进入皇室内库’这种不合常理的议案,使得你有机会拿到‘星盘’。

“然而,当你同‘星盘’建立联系的时候,‘太上昊天’的意志正好降临在天行帝的身上。祂一眼就看到了你,看到了你与‘紫微大帝’之间的因果联系。所幸,由于大荒和上界的通道已经被切断,‘太上昊天’无法真身降临,只能假借大齐皇室之手来对付你。”

顾旭低头看着桌面,目光凝重。

他自认为,前世今生,自己都不是一个特别有野心的人。如果有选择,他更愿意做一个寻常修士,与家人朋友一起,度过平凡幸福的一生——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背负着上界神仙的因果和仇恨,被朝廷追杀,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

只可惜,命运从不给他做选择的机会。

从“太上昊天”注意到他的那一刻起,他就只能向前,再无退路。

“‘星盘’是帝君当年使用的法宝,”这时洛川又开口道,“帝君战死之后,‘星盘’裂成碎片,坠入大荒。

“如果你能找齐它的碎片,将它重新拼合起来,便能继承帝君的一部分力量。”

“帝君的一部分力量?”

“还有一部分力量,藏在你的灵魂里,需要你自己去寻找它,去挖掘它。”

顾旭猜测,这所谓“灵魂里的力量”,应该就是指白发少年身上的封印——准确来说,是指隐藏在钉子下的“权柄”。

“您知道‘星盘’剩余的碎片都在什么地方吗?”

“我不知道。但我想,帝君可能已经通过某种特殊的方式,给你留下了线索。”

“待我完全继承这些力量后,能够对付得了天行帝和他背后的‘太上昊天’么?”顾旭提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我不能妄下定论,”洛川摇了摇头,“不过我相信,那时候的你,一定会变得很强,非常强。”

长桌上的烛火轻轻摇曳,把他的脸颊照得忽明忽暗。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顾旭想了想,又问道,“司首大人,邙山鬼王曾对我说,您和它曾达成协议——”

“——是的,”未等顾旭把话说完,洛川就干脆地承认道,“我答应它,我不干涉它入侵洛京城、破坏‘天龙大阵’的举动,但我要求它保证,不做出任何伤害你的事情。”.

“您是想借助它的力量去对付天行帝吗?”顾旭问。

“准确来说,是我想借它和赵长缨之手,去消耗天行帝的力量,最好能逼得天行帝使用天劫之力,”洛川解释,“我预计,经过那一战后,天行帝至少需要花近一年半的时间休养身体和神魂,才能再次使用‘泰阿剑’,承载‘太上昊天’的力量。

“也就是说,你有一年半的时间,去寻找‘星盘’的碎片,觉醒灵魂中的力量,在天行帝有能力亲自出手对付你之前,成为新的紫微帝君。”

“一年半……”顾旭深吸一口气。

他一直觉得,自己的时间很紧迫,十二年内修不成圣人,就会身死道消。这听上去无疑是一件令人窒息的事情。

但跟这个“一年半”对比起来,“十二年”却显得非常漫长。

“另外,顾小友,因为我需要待在洛京城里,扮演好驱魔司司首的角色,并时刻盯着天行帝的一举一动,所以我没法同你一起去寻找‘星盘’的碎片,”这时洛川再次开口,打破了屋内的安静,“不过分别之前,我可以送你一件礼物,一件能够帮助你躲避大齐朝廷追捕的礼物。”

说到这里,他望向站在墙边的绿衣女子,对她说道:“还不快把那张面具拿过来?”

绿衣女子乖巧地点头称是。

刚才,在洛川和顾旭谈话的过程中,她一直安安静静地待在屋中不起眼的位置,几乎让人忽略了她的存在。

听到洛川的吩咐后,她双手扶住自己那张狐狸面具的两侧,把它轻轻往上推,似乎准备把它从脸上摘下来。

顾旭转头看向她,愈发觉得她从身材到声音到气质,都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

他心想:如果问题真出在面具上,那么待她把面具摘下来后,我应该就能像认出洛司首一样,认出她的身份。

然而,狐狸面具才摘到一半,绿衣女子忽然轻笑一声,把它重新戴了回去。

刚刚露出来的半截小巧挺翘的鼻梁,又被严严实实地挡住。

顾旭觉得,她一定是在拿自己寻开心。

随后,绿衣女子从自己的储物法宝中,取出另一张纯黑色的、雕刻着羽毛花纹的半脸面具,递到顾旭的手中。

“这是我们‘青冥’成员人手一件的法宝,”洛川指着面具,介绍道,“它不仅能够遮挡容貌,还能阻拦追踪和占卜法术,甚至从因果上切断你与外界的联系。

“当你戴着这张面具时,哪怕你站在与你朝夕相处的亲人们面前,他们也几乎不可能把你认出来。

“但是,这张面具也有一些副作用——如果你戴它的时间太久,它切断因果的效果将变得不可逆转。你的亲友会再也认不出你,甚至整个世界都会彻底遗忘你。

“所以,你每次佩戴它的时间,绝不能超过一天。找到安全的藏身之处后,一定要记得把它摘下来。”

顾旭接过面具,对洛川表示感谢。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忽然落在长桌一角——那里摆放着一面式样古朴的铜镜。

顾旭知道,那是洛川的本命法宝,能够跨越时空,看到千里之外发生的事情。

“司首大人,我能否借用一下您的铜镜,看看京城那边的情况?”

“你有什么要求,直接吩咐便是,不必跟我客气,”洛川微微一笑,把铜镜推到顾旭的面前,“再说,这面铜镜的力量,最初是来自于你手中的‘星盘’的。”

顾旭接过铜镜。

他的指尖刚一接触到铜镜表面,他就瞬间明白了这件法宝的使用方法。

他心念一动,铜镜上立即浮现出洛京城时家宅邸最近几日的画面——

包括卧床养病的时小寒,包括面带忧色踱来踱去的时磊,包括火炉中化作灰烬的婚书,包括院子里熊熊燃烧的聘礼……

然后顾旭收回右手,铜镜上的影像随之消失。

他自嘲一笑,没想到前世小说主角必备的“退婚”,竟然也发生在了自己的身上。

“别难过,顾小友,”见顾旭盯着铜镜、久久不语,洛川拍了拍他的肩膀,开口安慰道,“以你的身份和潜力,只要能度过这一劫,今后何愁找不到女人——”

“——我不是在难过,”顾旭轻轻摇头,打断了他的话,“撕毁婚约这件事情,应该并非出自时大人的本意。我只是很庆幸,时家父女没有因为我受到牵连。”

“真的一点都不难过?”

“好吧,还是有一点的。但以我现在的境况,难过又有什么用呢?还是先想办法活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