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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傍晚,令狐冲又在崖上凝目眺望,却见两个人形迅速异常的走上崖来,前面一人
衣裙飘飘,是个女子。他见这二人轻身功夫好高,在危崖峭壁之间行走如履平地,凝目看
时,竟是师父和师娘。他大喜之下,纵声高呼:“师父、师娘!”片刻之间,岳不群和岳
夫人双双纵上崖来,岳夫人手中提着饭篮。依照华山派历来相传门规,弟子受罚在思过崖
上面壁思过,同门师兄弟除了送饭,不得上崖与之交谈,即是受罚者的徒弟,也不得上崖
叩见师父。哪知岳不群夫妇居然亲自上崖,令狐冲不胜之喜,抢上拜倒,抱住了岳不群的
双腿,叫道:“师父、师娘,可想煞我了。”
岳不群眉头微皱,他素知这个大弟子率性任情,不善律己,那正是修习华山派上乘气
功的大忌。夫妇俩上崖之前早已问过病因,众弟子虽未明言,但从各人言语之中,已推测
到此病是因岳灵珊而起,待得叫女儿来细问,听她言词吞吐闪烁,知道得更清楚了。这时
眼见他真情流露,显然在思过崖上住了半年,丝毫没有长进,心下颇为不怿,哼了一声。
岳夫人伸手将令狐冲扶起,见他容色憔悴,大非往时神采飞扬的情状,不禁心生怜惜,柔
声道:“冲儿,你师父和我刚从关外回来,听到你生了一场大病,现下可大好了罢?”
令狐冲胸口一热,眼泪险些夺眶而出,说道:“已全好了。师父、师娘两位老人家一
路辛苦,你们今日刚回,却便上来……上来看我。”说到这里,心情激动,说话哽咽,转
过头去擦了擦眼泪。岳夫人从饭篮中取出一碗参汤,道:“这是关外野山人参熬的参汤,
于身子大有补益,快喝了罢。”令狐冲想起师父、师娘万里迢迢的从关外回来,携来的人
参第一个便给自己服食,心下感激,端起碗时右手微颤,竟将参汤泼了少许出来。岳夫人
伸手过去,要将参汤接过来喂他。令狐冲忙大口将参汤喝完了,道:“多谢师父、师娘。
”
岳不群伸指过去,搭住他的脉搏,只觉弦滑振速,以内功修为而论,比之以前反而大
大退步了,更是不快,淡淡的道:“病是好了!”过了片刻,又道:“冲儿,你在思过崖
上这几个月,到底在干甚么?怎地内功非但没长进,反而后退了?”令狐冲俯首道:“是
,师父师娘恕罪。”岳夫人微笑道:“冲儿生了一场大病,现下还没全好,内力自然不如
从前。难道你盼他越生病,功夫越强么?”
岳不群摇了摇头,说道:“我查考他的不是身子强弱,而是内力修为,这跟生不生病
无关。本门气功与别派不同,只须勤加修习,纵在睡梦中也能不断进步。何况冲儿修练本
门气功已逾十年,若非身受外伤,便不该生病,总之……总之是七情六欲不善控制之故。
”
岳夫人知道丈夫所说不错,向令狐冲道:“冲儿,你师父向来谆谆告诫,要你用功练
气练剑,罚你在思过崖上独修,其实也并非真的责罚,只盼你不受外事所扰,在这一年之
内,不论气功和剑术都有突飞猛进,不料……不料……唉……”令狐冲大是惶恐,低头道
:“弟子知错了,今日起便当好好用功。”岳不群道:“武林之中,变故日多。我和你师
娘近年来四处奔波,眼见所伏祸胎难以消解,来日必有大难,心下实是不安。”他顿了一
顿,又道:“你是本门大弟子,我和你师娘对你期望甚殷,盼你他日能为我们分任艰巨,
光大华山一派。但你牵缠于儿女私情,不求上进,荒废武功,可令我们失望得很了。”令
狐冲见师父脸上忧色甚深,更是愧惧交集,当即拜伏于地,说道:“弟子……弟子该死,
辜负了师父、师娘的期望。”岳不群伸手扶他起来,微笑道:“你既已知错,那便是了。
半月之后,再来考校你的剑法。”说着转身便行。令狐冲叫道:“师父,有一件事……”
想要禀告后洞石壁上图形和那青袍人之事。岳不群挥一挥手,下崖去了。
岳夫人低声道:“这半月中务须用功,熟习剑法。此事与你将来一生大有关连,千万
不可轻忽。”令狐冲道:“是,师娘……”又待再说石崖剑招和青袍人之事,岳夫人笑着
向岳不群背影指了指,摇一摇手,转身下崖,快步追上了丈夫。令狐冲自忖:“为甚么师
娘说练剑一事与我将来一生大有关连,千万不可轻忽?又为甚么师娘要等师父先走,这才
暗中叮嘱我?莫非……莫非……”登时想到了一件事,一颗心怦怦乱跳,双颊发烧,再也
不敢细想下去,内心深处,浮上了一个指望:“莫非师父师娘知道我是为小师妹生病,竟
然肯将小师妹许配给我?只是我必须好好用功,不论气功、剑术,都须能承受师父的衣钵
。师父不便明言,师娘当我是亲儿子一般,却暗中叮嘱我,否则的话,还有甚么事能与我
将来一生大有关连?”想到此处,登时精神大振,提起剑来,将师父所授剑法中最艰深的
几套练了一遍,可是后洞石壁上的图形已深印脑海,不论使到哪一招,心中自然而然的浮
起了种种破解之法,使到中途,凝剑不发,寻思:“后洞石壁上这些图形,这次没来得及
跟师父师娘说,半个月后他二位再上崖来,细观之后,必能解破我的种种疑窦。”
岳夫人这番话虽令他精神大振,可是这半个月中修习气功、剑术,却无多大进步,整
日里胡思乱想:“师父师娘如将小师妹许配于我,不知她自己是否愿意?要是我真能和她
结为夫妇,不知她对林师弟是否能够忘情?其实,林师弟不过初入师门,向她讨教剑法,
平时陪她说话解闷而已,两人又不是真有情意,怎及得我和小师妹一同长大,十余年来朝
夕共处的情谊?那日我险些被余沧海一掌击毙,全蒙林师弟出言解救,这件事我可终身不
能忘记,日后自当善待于他。他若遇危难,我纵然舍却性命,也当挺身相救。”半个月晃
眼即过,这日午后,岳不群夫妇又连袂上崖,同来的还有施戴子、陆大有与岳灵珊三人。
令狐冲见到小师妹也一起上来,在口称“师父、师娘”之时,声音也发颤了。岳夫人见他
精神健旺,气色比之半个月前大不相同,含笑点了点头,道:“珊儿,你替大师哥装饭,
让他先吃得饱饱的,再来练剑。”岳灵珊应道:“是。”将饭篮提进石洞,放在大石上,
取出碗筷,满满装了一碗白米饭,笑道:“大师哥,请用饭罢!”令狐冲道:“多……多
谢。”岳灵珊笑道:“怎么?你还在发冷发热?怎地说起话来声音打颤?”令狐冲道:“
没……没甚么。”心道:“倘若此后朝朝暮暮,我吃饭时你能常在身畔,这一生令狐冲更
无他求。”这时哪里有心情吃饭,三扒二拨,便将一碗饭吃完。岳灵珊道:“我再给你添
饭。”令狐冲道:“多谢,不用了。师父、师娘在外边等着。”
走出洞来,只见岳不群夫妇并肩坐在石上。令狐冲走上前去,躬身行礼,想要说甚么
,却觉得甚么话都说来不妥。陆大有向他眨了眨眼睛,脸上大有喜色。令狐冲心想:“六
师弟定是得到了讯息,在代我欢喜呢。”
岳不群的目光在他脸上转来转去,过了好一刻才道:“根明昨天从长安来,说道田伯
光在长安做了好几件大案。”令狐冲一怔,道:“田伯光到了长安?干的多半不是好事了
。”岳不群道:“那还用说?他在长安城一夜之间连盗七家大户,这也罢了,却在每家墙
上写上九个大字:‘万里独行田伯光借用’。”令狐冲“啊”的一声,怒道:“长安城便
在华山近旁,他留下这九个大字,明明是要咱们华山派的好看。师父,咱们……”岳不群
道:“怎么?”令狐冲道:“只是师父、师娘身分尊贵,不值得叫这恶贼来污了宝剑。弟
子功夫却还不够,不是这恶贼的对手,何况弟子是有罪之身,不能下崖去找这恶贼,却让
他在华山脚下如此横行,当真可恼可恨。”岳不群道:“倘若你真有把握诛了这恶贼,我
自可准你下崖,将功赎罪。你将师娘所授那一招‘无双无对,宁氏一剑’演来瞧瞧。这半
年之中,想来也已领略到了七八成,请师娘再加指点,未始便真的斗不过那姓田的恶贼。
”令狐冲一怔,心想:“师娘这一剑可没传我啊。”但一转念间,已然明白:“那日师娘
试演此剑,虽然没正式传我,但凭着我对本门功夫的造诣修为,自该明白剑招中的要旨。
师父估计我在这半年之中,琢磨修习,该当学得差不多了。”他心中翻来覆去的说着:“
无双无对,宁氏一剑!无双无对,宁氏一剑!”额头上不自禁渗出汗珠。他初上崖时,确
是时时想着这一剑的精妙之处,也曾一再试演,但自从见到后洞石壁上的图形,发觉华山
派的任何剑招都能为人所破,那一招“宁氏一剑”更败得惨不可言,自不免对这招剑法失
了信心,一句话几次到了口边,却又缩回:“这一招并不管用,会给人家破去的。”但当
着施戴子和陆大有之面,可不便指摘师娘这招十分自负的剑法。
岳不群见他神色有异,说道:“这一招你没练成么?那也不打紧,这招剑法是我华山
派武功的极诣,你气功火候未足,原也练不到家,假以时日,自可慢慢补足。”
岳夫人笑道:“冲儿,还不叩谢师父?你师父答允传你‘紫霞功’的心法了。”令狐
冲心中一凛,道:“是!多谢师父。”便要跪倒。岳不群伸手阻住,笑道:“紫霞功是本
门最高的气功心法,我所以不加轻传,倒不是有所吝惜,只因一练此功之后,必须心无杂
念,勇猛精进,中途不可有丝毫耽搁,否则于练武功者实有大害,往往会走火入魔。冲儿
,我要先瞧瞧你近半年来功夫的进境如何,再决定是否传你这紫霞功的口诀。”
施戴子、陆大有、岳灵珊三人听得大师哥将得“紫霞功”的传授,脸上都露出了艳羡
之色。他三人均知“紫霞功”威力极大,自来有“华山九功,第一紫霞”的说法,他们虽
知本门中武功之强,无人及得上令狐冲的项背,日后必是他承受师门衣钵,接掌华山派门
户,但料不到师父这么快便将本门的第一神功传他。陆大有道:“大师哥用功得很,我每
日送饭上来,见到他不是在打坐练气,便是勤练剑法。”岳灵珊横了他一眼,偷偷扮个鬼
脸,心道:“你这六猴儿当面撒谎,只是想帮大师哥。”岳夫人笑道:“冲儿,出剑罢!
咱师徒三人去斗田伯光。临时抱佛脚,上阵磨枪,比不磨总要好些。”令狐冲奇道:“师
娘,你说咱们三人去斗田伯光?”岳夫人笑道:“你明着向他挑战,我和你师父暗中帮你
。不论是谁杀了他,都说是你杀的,免得武林同道说我和你师父失了身分。”岳灵珊拍手
笑道:“那好极了。即有爹爹妈妈暗中相帮,女儿也敢向他挑战,杀了后,说是女儿杀的
,岂不是好?”
岳夫人笑道:“你眼红了,想来捡这现成便宜,是不是?你大师哥出生入死,曾和田
伯光这厮前后相斗数百招,深知对方的虚实,凭你这点功夫,哪里能够?再说,你好好一
个女孩儿家,连嘴里也别提这恶贼的名字,更不要说跟他见面动手了。”突然间嗤的一声
响,一剑刺到了令狐冲胸口。她正对着女儿笑吟吟的说话,岂知刹那之间,已从腰间拔出
长剑,直刺令狐冲的要害。令狐冲应变也是奇速,立即拔剑挡开,当的一声响,双剑相交
,令狐冲左足向后退了一步。岳夫人刷刷刷刷刷刷,连刺六剑,当当当当当当,响了六声
,令狐冲一一架开。岳夫人喝道:“还招!”剑法陡变,举剑直砍,快劈快削,却不是华
山派的剑法。令狐冲当即明白,师娘是在施展田伯光的快刀,以便自己从中领悟到破解之
法,诛杀强敌。眼见岳夫人出招越来越快,上一招与下一招之间已无连接的踪迹可寻,岳
灵珊向父亲道:“爹,妈这些招数,快是快得很了,只不过还是剑法,不是刀法。只怕田
伯光的快刀不会是这样子的。”岳不群微微一笑,道:“田伯光武功了得,要用他的刀法
出招,谈何容易?你娘也不是真的模仿他刀法,只是将这个‘快’字,发挥得淋漓尽致。
要除田伯光,要点不在如何破他刀法,而在设法克制他刀招的迅速。你瞧,好!‘有凤来
仪’!”他见令狐冲左肩微沉,左手剑诀斜引,右肘一缩,跟着便是一招“有凤来仪”,
这一招用在此刻,实是恰到好处,心头一喜,便大声叫了出来。不料这“仪”字刚出口,
令狐冲这一剑却刺得歪斜无力,不能穿破岳夫人的剑网而前。岳不群轻轻叹了口气,心道
:“这一招可使糟了。”岳夫人手下毫不留情,嗤嗤嗤三剑,只逼得令狐冲手忙脚乱。岳
不群见令狐冲出招慌张,不成章法,随手抵御之际,十招之中倒有两三招不是本门剑术,
不由得脸色越来越难看,只是令狐冲的剑法虽然杂乱无章,却还是把岳夫人凌厉的攻势挡
住了。他退到山壁之前,已无退路,渐渐展开反击,忽然间得个机会,使出一招“苍松迎
客”,剑花点点,向岳夫人眉间鬓边滚动闪击。
岳夫人当的一剑格开,急挽剑花护身,她知这招“苍松迎客”含有好几个厉害后着,
令狐冲对这招习练有素,虽然不会真的刺伤了自己,但也着实不易抵挡,是以转攻为守,
凝神以待,不料令狐冲长剑斜击,来势既缓,劲道又弱,竟绝无威胁之力。岳夫人叱道:
“用心出招,你在胡思乱想甚么?”呼呼呼连劈三剑,眼见令狐冲跳跃避开,叫道:“这
招‘苍松迎客’成甚么样子?一场大病,生得将剑法全都还给了师父?”令狐冲道:“是
。”脸现愧色,还了两剑。
施戴子和陆大有见师父的神色越来越是不愉,心下均有惴惴之意,忽听得风声猎猎,
岳夫人满场游走,一身青衫化成了一片青影,剑光闪烁,再也分不出剑招。令狐冲脑中却
是混乱一片,种种念头此去彼来:“我若使‘野马奔驰’,对方有以棍横挡的精妙招法可
破,我若使那招斜击,却非身受重伤不可。”他每想到本门的一招剑法,不自禁的便立即
想到石壁上破解这一招的法门,先前他使“有凤来仪”和“苍松迎客”都半途而废,没使
得到家,便因想到了这两招的破法之故,心生惧意,自然而然的缩剑回守。
岳夫人使出快剑,原是想引他用那“无双无对,宁氏一剑”来破敌建功,可是令狐冲
随手拆解,非但心神不属,简直是一副胆战心惊、魂不附体的模样。她素知这徒儿胆气极
壮,自小便生就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目下这等拆招,却是从所未见,不由得大是
恼怒,叫道:“还不使那一剑?”令狐冲道:“是!”提剑直刺,运劲之法,出剑招式,
宛然正便是岳夫人所创那招“无双无对,宁氏一剑”。岳夫人叫道:“好!”知道这一招
凌厉绝伦,不敢正撄其锋,斜身闪开,回剑疾挑,令狐冲心中却是在想:“这一招不成的
,没有用,一败涂地。”突然间手腕剧震,长剑脱手飞起。令狐冲大吃一惊,“啊”的一
声,叫了出来。
岳夫人随即挺剑直出,剑势如虹,嗤嗤之声大作,正是她那一招“无双无对,宁氏一
剑”。此招之出,比之那日初创时威力又大了许多,她自创成此招后,心下甚是得意,每
日里潜心思索,如何发招更快,如何内劲更强,务求一击必中,敌人难以抵挡。她见令狐
冲使这一招自己的得意之作,初发时形貌甚似,剑至中途,实质竟然大异,当真是“画虎
不成反类犬”,将一招威力奇强的绝招,使得猥猥崽崽,拖泥带水,十足脓包模样。她一
怒之下,便将这一招使了出来。她虽绝无伤害徒儿之意,但这一招威力实在太强,剑刃未
到,剑力已将令狐冲全身笼罩住了。
岳不群眼见令狐冲已然无法闪避,无可挡架,更加难以反击,当日岳夫人长剑甫触令
狐冲之身,便以内力震断己剑,此刻这一剑的劲力却尽数集于剑尖,实是使得性发,收手
不住。暗叫一声:“不好!”忙从女儿身边抽出长剑,踏上一步,岳夫人的长剑只要再向
前递得半尺,他便要抢上出剑挡格。他师兄妹功夫相差不远,岳不群虽然稍胜,但岳夫人
既占机先,是否真能挡开,也是殊无把握,只盼令狐冲所受创伤较轻而已。便在这电光石
火的一瞬之间,令狐冲顺手摸到腰间剑鞘,身子一矮,沉腰斜坐,将剑鞘对准了岳夫人的
来剑。这一招式,正是后洞石壁图形中所绘,使棍者将棍棒对准对方来剑,棍剑联成一线
,双方内力相对,长剑非断不可。令狐冲长剑被震脱手,跟着便见师娘势若雷霆的攻将过
来,他心中本已混乱之极,脑海中来来去去的尽是石壁上的种种招数,岳夫人这一剑他无
可抗御,为了救命,自然而然的便使出石壁上那一招来。来剑既快,他拆解亦速,这中间
实无片刻思索余地,又哪有余暇去找棍棒?随手摸到腰间剑鞘,便将剑鞘对准岳夫人长剑
,联成一线。别说他随手摸到的是剑鞘,即令是一块泥巴,一根稻草,他也会使出这个姿
式来,将之对准长剑,联成一线。此招一出,臂上内劲自然形成,却听得嚓的一声响,岳
夫人的长剑直插入剑鞘之中。原来令狐冲惊慌之际,来不及倒转剑鞘,一握住剑鞘,便和
来剑相对,不料对准来剑的乃是剑鞘之口,没能震断岳夫人的长剑,那剑却插入了鞘中。
岳夫人大吃一惊,虎口剧痛,长剑脱手,竟被令狐冲用剑鞘夺去。令狐冲这一招中含了好
几个后着,其时已然管不住自己,自然而然的剑鞘挺出,点向岳夫人咽喉,而指向她喉头
要害的,正是岳夫人所使长剑的剑柄。
岳不群又惊又怒,长剑挥出,击在令狐冲的剑鞘之上。这一下他使上了“紫霞功”,
令狐冲只觉全身一热,腾腾腾连退三步,一交坐倒。那剑鞘连着鞘中长剑,都断成了三四
截,掉在地下,便在此时,白光一闪,空中那柄长剑落将下来,插在土中,直没至柄。施
戴子、陆大有、岳灵珊三人只瞧得目为之眩,尽皆呆了。岳不群抢到令狐冲面前,伸出右
掌,拍拍连声,接连打了他两个耳光,怒声喝道:“小畜生,干甚么来着?”令狐冲头晕
脑胀,身子晃了晃,跪倒在地,道:“师父、师娘,弟子该死。”岳不群恼怒已极,喝道
:“这半年之中,你在思过崖上思甚么过?练甚么功?”令狐冲道:“弟……弟子没……
没练甚么功?”岳不群厉声又问:“你对付师娘这一招,却是如何胡思乱想而来的?”令
狐冲嗫嚅道:“弟子……弟子想也没想,眼见危急,随手……随手便使了出来。”岳不群
叹道:“我料到你是想也没想,随手使出,正因如此,我才这等恼怒。你可知自己已经走
上了邪路,眼见使会难以自拔么?”令狐冲俯首道:“请师父指点。”
岳夫人过了良久,这才心神宁定,只见令狐冲给丈夫击打之后,双颊高高肿起,全成
青紫之色,怜惜之情,油然而生,说道:“你起来罢!这中间的关键所在,你本来不知。
”转头向丈夫道:“师哥,冲儿资质太过聪明,这半年中不见到咱二人,自行练功,以致
走上了邪路。如今迷途未远,及时纠正,也尚未晚。”岳不群点点头,向令狐冲道:“起
来。”令狐冲站起身来,瞧着地下断成了三截的长剑和剑鞘,心头迷茫一片,不知何以师
父和师娘都说自己练功走上了邪路。岳不群向施戴子等人招了招手,道:“你们都过来。
”施戴子、陆大有、岳灵珊三人齐声应道:“是。”走到他身前。岳不群在石上坐下,缓
缓的道:“二十五年之前,本门功夫本来分为正邪两途。”令狐冲等都是大为奇怪,均想
:“华山派武功便是华山派武功了,怎地又有正邪之分?怎么以前从来不曾听师父说起过
。”岳灵珊道:“爹爹,咱们所练的,当然都是正宗功夫了。”岳不群道:“这个自然,
难道明知是旁门左道功夫,还会去练?只不过左道的一支,却自认是正宗,说咱们一支才
是左道。但日子一久,正邪自辨,旁门左道的一支终于烟消云散,二十五年来,不复存在
于这世上了。”岳灵珊道:“怪不得我从来没听见过。爹爹,这旁门左道的一支既已消灭
,那也不用理会了。”
岳不群道:“你知道甚么?所谓旁门左道,也并非真的邪魔外道,那还是本门功夫,
只是练功的着重点不同。我传授你们功夫,最先教甚么?”说着眼光盯在令狐冲脸上。令
狐冲道:“最先传授运气的口诀,从练气功开始。”岳不群道:“是啊。华山一派功夫,
要点是在一个‘气’字,气功一成,不论使拳脚也好,动刀剑也好,便都无往而不利,这
是本门练功正途。可是本门前辈之中另有一派人物,却认为本门武功要点在‘剑’,剑术
一成,纵然内功平平,也能克敌致胜。正邪之间的分歧,主要便在于此。”
岳灵珊道:“爹爹,女儿有句话说,你可不能着恼。”岳不群道:“甚么话?”岳灵
珊道:“我想本门武功,气功固然要紧,剑术可也不能轻视。单是气功厉害,倘若剑术练
不到家,也显不出本门功夫的威风。”岳不群哼了一声,道:“谁说剑术不要紧了?要点
在于主从不同。到底是气功为主。”岳灵珊道:“最好是气功剑术,两者都是主。”岳不
群怒道:“单是这句话,便已近魔道。两者都为主,那便是说两者都不是主。所谓‘纲举
目张’,甚么是纲,甚么是目,务须分得清清楚楚。当年本门正邪之辨,曾闹得天覆地翻
。你这句话如在三十年前说了出来,只怕过不了半天,便已身首异处了。”岳灵珊伸了伸
舌头,道:“说错一句话,便要叫人身首异处,哪有这么强凶霸道的?”岳不群道:“我
在少年之时,本门气剑两宗之争胜败未决。你这句话如果在当时公然说了出来,气宗固然
要杀你,剑宗也要杀你。你说气功与剑术两者并重,不分轩轾,气宗自然认为你抬高了剑
宗的身分,剑宗则说你混淆纲目,一般的大逆不道。”岳灵珊道:“谁对谁错,那有甚么
好争的?一加比试,岂不就是非立判!”岳不群叹了口气,缓缓的道:“三十多年前,咱
们气宗是少数,剑宗中的师伯、师叔占了大多数。再者,剑宗功夫易于速成,见效极快。
大家都练十年,定是剑宗占上风;各练二十年,那是各擅胜场,难分上下;要到二十年之
后,练气宗功夫的才渐渐的越来越强;到得三十年时,练剑宗功夫的便再也不能望气宗之
项背了。然而要到二十余年之后,才真正分出高下,这二十余年中双方争斗之烈,可想而
知。”岳灵珊道:“到得后来,剑宗一支认错服输,是不是?”岳不群摇头不语,过了半
晌,才道:“他们死硬到底,始终不肯服输,虽然在玉女峰上大比剑时一败涂地,却大多
数……大多数横剑自尽。剩下不死的则悄然归隐,再也不在武林中露面了。”令狐冲、岳
灵珊等都“啊”的一声,轻轻惊呼。岳灵珊道:“大家是同门师兄弟,比剑胜败,打甚么
紧!又何必如此看不开?”岳不群道:“武学要旨的根本,那也不是师兄弟比剑的小事。
当年五岳剑派争夺盟主之位,说到人材之盛,武功之高,原以本派居首,只以本派内争激
烈,玉女峰上大比剑,死了二十几位前辈高手,剑宗固然大败,气宗的高手却也损折不少
,这才将盟主之席给嵩山派夺了去。推寻祸首,实是由于气剑之争而起。”令狐冲等都连
连点头。
岳不群道:“本派不当五岳剑派的盟主,那也罢了;华山派威名受损,那也罢了;最
关重大的,是派中师兄弟内哄,自相残杀。同门师兄弟本来亲如骨肉,结果你杀我,我杀
你,惨酷不堪。今日回思当年华山上人人自危的情景,兀自心有余悸。”说着眼光转向岳
夫人。
岳夫人脸上肌肉微微一动,想是回忆起本派高手相互屠戮的往事,不自禁的害怕。
岳不群缓缓解开衣衫,袒裸胸膛。岳灵珊惊呼一声:“啊哟,爹爹,你……你……”
只见他胸口横过一条两尺来长的伤疤。自左肩斜伸右胸,伤疤虽然愈合已久,仍作淡红之
色,想见当年受伤极重,只怕差一点便送了性命。令狐冲和岳灵珊都是自幼伴着岳不群长
大,但直到今日,才知他身上有这样一条伤疤。岳不群掩上衣襟,扣上钮扣,说道:“当
日玉女峰大比剑,我给本门师叔斩上了一剑,昏晕在地。他只道我已经死了,没再加理会
。倘若他随手补上一剑,嘿嘿!”岳灵珊笑道:“爹爹固然没有了,今日我岳灵珊更加不
知道在哪里。”岳不群笑了笑,脸色随即十分郑重,说道:“这是本门的大机密,谁也不
许泄漏出去。别派人士,虽然都知华山派在一日之间伤折了二十余位高手,但谁也不知真
正的原因。我们只说是猝遇瘟疫侵袭,决不能将这件贻羞门户的大事让旁人知晓。其中的
前因后果,今日所以不得不告知你们,实因此事关涉太大。冲儿倘若沿着目前的道路走下
去,不出三年,那便是‘剑重于气’的局面,实是危险万分,不但毁了你自己,毁了当年
无数前辈用性命换来的本门正宗武学,连华山派也给你毁了。”令狐冲只听得全身冷汗,
俯首道:“弟子犯了大错,请师父、师娘重重责罚。”岳不群喟然道:“本来嘛,你原是
无心之过,不知者不罪。但想当年剑宗的诸位师伯、师叔们,也都是存着一番好心,要以
绝顶武学,光大本门,只不过一经误入歧途,陷溺既深,到后来便难以自拔了。今日我若
不给你当头棒喝,以你的资质性子,极易走上剑宗那条抄近路、求速成的邪途。”令狐冲
应道:“是!”
岳夫人道:“冲儿,你适才用剑鞘夺我长剑这一招,是怎生想出来的?”令狐冲惭愧
无地,道:“弟子只求挡过师娘这凌厉之极的一击,没想到……没想到……”
岳夫人道:“这就是了。气宗与剑宗的高下,此刻你已必然明白。你这一招固然巧妙
,但一碰到你师父的上乘气功,再巧的招数也是无能为力。当年玉女峰上大比剑,剑宗的
高手剑气千幻,剑招万变,但你师祖凭着练得了紫霞功,以拙胜巧,以静制动,尽败剑宗
的十余位高手,奠定本门正宗武学千载不拔的根基。今日师父的教诲,大家须得深思体会
。本门功夫以气为体,以剑为用;气是主,剑为从;气是纲,剑是目。练气倘若不成,剑
术再强,总归无用。”令狐冲、施戴子、陆大有、岳灵珊一齐躬身受教。
岳不群道:“冲儿,我本想今日传你紫霞功的入门口诀,然后带你下山,去杀了田伯
光那恶贼,这件事眼下可得搁一搁了。这两个月中,你好好修习我以前传你的练气功夫,
将那些旁门左道、古灵精怪的剑法尽数忘记,待我再行考核,瞧你是否真有进益。”说到
这里,突然声色俱厉的道:“倘若你执迷不悟,继续走剑宗的邪路,嘿嘿,重则取你性命
,轻则废去你全身武功,逐出门墙,那时再来苦苦哀求,却是晚了。可莫怪我事先没跟你
说明白!”
令狐冲额头冷汗涔涔而下,说道:“是,弟子决计不敢。”岳不群转向女儿道:“珊
儿,你和大有二人,也都是性急鬼,我教训你大师哥这番话,你二人也当记住了。”陆大
有道:“是。”岳灵珊道:“我和六师哥虽然性急,却没大师哥这般聪明,自己创不出剑
招,爹爹尽可放心。”岳不群哼了一声,道:“自己创不出剑招?你和冲儿不是创了一套
冲灵剑法么?”令狐冲和岳灵珊都是满脸通红。令狐冲道:“弟子胡闹。”岳灵珊笑道:
“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我还小,甚么也不懂,和大师哥闹着玩的。爹爹怎么也知道
了呢?”岳不群道:“我门下弟子要自创剑法,自立门户,做掌门人的倘若蒙然不知,岂
不糊涂。”岳灵珊拉着父亲袖子,笑道:“爹爹,你还在取笑人家!”令狐冲见师父的语
气神色之中绝无丝毫说笑之意,不禁心中又是一凛。岳不群站起身来,说道:“本门功夫
练到深处,飞花摘叶,俱能伤人。旁人只道华山派以剑术见长,那未免小觑咱们了。”说
着左手衣袖一卷,劲力到处,陆大有腰间的长剑从鞘中跃出。岳不群右手袖子跟着拂出,
掠上剑身,喀喇一声响,长剑断为两截。令狐冲等无不骇然。岳夫人瞧着丈夫的眼光之中
,尽是倾慕敬佩之意。岳不群道:“走罢!”与夫人首先下崖,岳灵珊、施戴子跟随其后
。令狐冲瞧着地下的两柄断剑,心中又惊又喜,寻思:“原来本门武学如此厉害,任何一
招剑法在师父手底下施展出来,又有谁能破解得了?”又想:“后洞石壁上刻了种种图形
,注明五岳剑法的绝招尽数可破。但五岳剑派却得享大名至今,始终巍然存于武林,原来
各剑派都有上乘气功为根基,剑招上倘若附以浑厚内力,可就不是那么容易破去了。这道
理本也寻常,只是我想得钻入了牛角尖,竟尔忽略了,其实同是一招‘有凤来仪’,在林
师弟剑下使出来,又或是在师父剑下使出来,岂能一概而论?石壁上使棍之人能破林师弟
的‘有凤来仪’,却破不了师父的‘有凤来仪’。”
想通了这一节,数月来的烦恼一扫而空,虽然今日师父未以“紫霞功”相授,更没有
出言将岳灵珊许配,他却绝无沮丧之意,反因对本门武功回复信心而大为欣慰,只是想到
这半月来痴心妄想,以为师父、师娘要将女儿许配于己,不由得面红耳赤,暗自惭愧。
次日傍晚,陆大有送饭上崖,说道:“大师哥,师父、师娘今日一早上陕北去啦。”
令狐冲微感诧异,道:“上陕北?怎地不去长安?”陆大有道:“田伯光那厮在延安府又
做了几件案子,原来这恶贼不在长安啦。”
令狐冲“哦”了一声,心想师父、师娘出马,田伯光定然伏诛;内心深处,却不禁微
有惋惜之感,觉得田伯光好淫贪色,为祸世间,自是死有余辜,但此人武功可也真高,与
自己两度交手,磊落豪迈,也不失男儿汉的本色,只可惜专做坏事,成为武林中的公敌。
此后两日之中,令狐冲练习气功,别说不再去看石壁上的图形,连心中每一忆及,也
立即将那念头逐走,避之唯恐不速,常想:“幸好师父及时喝阻,我才不致误入歧途,成
为本门的罪人,当真危险之极。”
这日傍晚,吃过饭后,打坐了一个多更次,忽听得远远有人走上崖来,脚步迅捷,来
人武功着实不低,他心中一凛:“这人不是本门中人,他上崖来干甚么?莫非是那蒙面青
袍人吗?”忙奔入后洞,拾起一柄本门的长剑,悬在腰间,再回到前洞。片刻之间,那人
已然上崖,大声道:“令狐兄,故人来访。”声音甚是熟悉,竟然便是“万里独行”田伯
光,令狐冲一惊,心想:“师父、师娘正下山追杀你,你却如此大胆,上华山来干甚么?
”当即走到洞口,笑道:“田兄远道过访,当真意想不到。”只见田伯光肩头挑着副担子
,放下担子,从两只竹箩中各取出一只大坛子,笑道:“听说令狐兄在华山顶上坐牢,嘴
里一定淡出鸟来,小弟在长安谪仙酒楼的地窖之中,取得两坛一百三十年的陈酒,来和令
狐兄喝个痛快。”令狐冲走近几步,月光下只见两只极大的酒坛之上,果然贴着“谪仙酒
楼”的金字红纸招牌,招纸和坛上篦箍均已十分陈旧,确非近物,忍不住一喜,笑道:“
将这一百斤酒挑上华山绝顶,这份人情可大得很啦!来来来,咱们便来喝酒。”从洞中取
出两只大碗。田伯光将坛上的泥封开了,一阵酒香直透出来,醇美绝伦。酒未沾唇,令狐
冲已有醺醺之意。田伯光提起酒坛倒了一碗,道:“你尝尝,怎么样?”令狐冲举碗来喝
了一大口,大声赞道:“真好酒也!”将一碗酒喝干,大拇指一翘,道:“天下名酒,世
所罕有!”
田伯光笑道:“我曾听人言道,天下名酒,北为汾酒,南为绍酒。最好的汾酒不在山
西而在长安,而长安醇酒,又以当年李太白时时去喝得大醉的‘谪仙楼’为第一。当今之
世,除了这两大坛酒之外,再也没有第三坛了。”令狐冲奇道:“难道‘谪仙楼’的地窖
之中,便只剩下这两坛了?”田伯光笑道:“我取了这两坛酒后,见地窖中尚有二百余坛
,心想长安城中的达官贵人、凡夫俗子,只须腰中有钱,便能上‘谪仙楼’去喝到这样的
美酒,又如何能显得华山派令狐大侠的矫矫不群,与众不同?因此上乒乒乓乓,希里花拉
,地窖中酒香四溢,酒涨及腰。”令狐冲又是吃惊,又是好笑,道:“田兄竟把二百余坛
美酒都打了个稀巴烂?”田伯光哈哈大笑,道:“天下只此两坛,这份礼才有点贵重啊,
哈哈,哈哈!”令狐冲道:“多谢,多谢!”又喝了一碗,说道:“其实田兄将这两大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