搏,大声笑道:“恭喜,恭喜!”杨铁心愕然道:“甚么?”这时包惜弱“嘤”了一声,醒
了过来,见三个男人站在周身,不禁害羞,忙回进屋内。丘处机微笑道:“尊夫人有喜
啦!”杨铁心喜道:“当真?”丘处机笑道:“贫道平生所学,稍足自慰的只有三件。第一
是医道,炼丹不成,于药石倒因此所知不少。第二是做几首歪诗,第三才是这几手三脚猫的
武艺。”郭啸天道:“道长这般惊人的武功若是三脚猫,我兄弟俩只好说是独脚老鼠了!”
三人一面说笑,一面掩埋尸首。掩埋完毕后入屋重整杯盘。丘处机今日一举杀了不少金人,
大畅心怀,意兴甚豪。杨铁心想到妻子有了身孕,笑吟吟的合不拢口来,心想:“这位道长
会做诗,那是文武双全了。”说道:“郭大嫂也怀了孩子,就烦道长给取两个名字好吗?”
丘处机微一沉吟,说道:“郭大哥的孩子就叫郭靖,杨二哥的孩子叫作杨康,不论男女,都
可用这两个名字。”郭啸天道:“好,道长的意思是叫他们不忘靖康之耻,要记得二帝被虏
之辱。”
丘处机道:“正是!”伸手入怀,摸出两柄短剑来,放在桌上。这对剑长短形状完全相
同,都是绿皮鞘、金吞口、乌木的剑柄。他拿起杨铁心的那柄匕首,在一把短剑的剑柄上刻
了“郭靖”两字,在另一把短剑上刻了“杨康”两字。郭杨二人见他运剑如飞,比常人写字
还要迅速,刚刚明白他的意思,丘处机已刻完了字,笑道:“客中没带甚么东西,这对短
剑,就留给两个还没出世的孩子吧。”郭杨两人谢了接过,抽剑出鞘,只觉冷气森森,剑刃
锋利之极。丘处机道:“这对短剑是我无意之中得来的,虽然锋锐,但剑刃短了,贫道不合
使,将来孩子们倒可用来杀敌防身。十年之后,贫道如尚苟活人世,必当再来,传授孩子们
几手功夫,如何?”郭杨二人大喜,连声称谢。丘处机道:“金人窃据北方,对百姓暴虐之
极,其势必不可久。两位好自为之吧。”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开门走出。郭杨二人待要相
留,却见他迈步如飞,在雪地里早已去得远了。
郭啸天叹道:“高人侠士总是这样来去飘忽,咱们今日虽有幸会见,想多讨教一点,却
是无缘。”杨铁心笑道:“大哥,道长今日杀得好痛快,也给咱们出了一口闷气。”拿着短
剑,拔出鞘来摩挲剑刃,忽道:“大哥,我有个傻主意,你瞧成不成?”郭啸天道:“怎
么?”杨铁心道:“要是咱们的孩子都是男儿,那么让他们结为兄弟,倘若都是女儿,就结
为姊妹……”郭啸天抢着道:“若是一男一女,那就结为夫妻。”两人双手一握,哈哈大
笑。包惜弱从内堂出来,笑问:“甚么事乐成这个样子?”杨铁心把刚才的话说了。包惜弱
脸上一红,心中也甚乐意。杨铁心道:“咱们先把这对短剑掉换了再说,就算是文定之礼。
如是兄弟姊妹,咱们再换回来。要是小夫妻么……”郭啸天笑道:“那么对不起得很,两柄
剑都到了做哥哥的家里啦!”包惜弱笑道:“说不定都到做兄弟的家里呢。”当下郭杨二人
换过了短剑。其时指腹为婚,事属寻常,两个孩子未出娘胎,双方父母往往已代他们定下了
终身大事。郭啸天当下拿了短剑,喜孜孜的回家去告知妻子。李萍听了也是喜欢。杨铁心把
玩短剑,自斟自饮,不觉大醉。包惜弱将丈夫扶上了床,收拾杯盘,见天色已晚,到后院去
收鸡入笼,待要去关后门,只见雪地里点点血迹,横过后门。她吃了一惊,心想:“原来这
里还有血迹没打扫干净,要是给官府公差见到,岂不是天大一桩祸事?”忙拿了扫帚,出门
扫雪。那血迹直通到屋后林中,雪地上留着有人爬动的痕迹,包惜弱愈加起疑,跟着血迹走
进松林,转到一座古坟之后,只见地下有黑黝黝的一团物事。
包惜弱走进一看,赫然是具尸首,身穿黑衣,就是刚才来捉拿丘处机的人众之一,想是
他受伤之后,一时未死,爬到了这里。她正待回去叫醒丈夫出来掩埋,忽然转念:“别鬼使
神差的,偏偏有人这时过来撞见。”鼓起勇气,过去拉那尸首,想拉入草丛之中藏起,再去
叫丈夫。不料她伸手一拉,那尸首忽然扭动,跟着一声呻吟。
包惜弱这一下吓得魂飞天外,只道是僵尸作怪,转身要逃,可是双脚就如钉在地上一
般,再也动弹不得。隔了半晌,那尸首并不再动,她拿扫帚去轻轻碰触一下,那尸首又呻吟
了一下,声音甚是微弱,她才知此人未死。定睛看时,见他背后肩头中了一枝狼牙利箭,深
入肉里,箭枝上染满了血污。天空雪花兀自不断飘下,那人全身已罩上了薄薄一层白雪,只
须过得半夜,便冻也冻死了。
她自幼便心地仁慈,只要见到受了伤的麻雀、田鸡、甚至虫豸蚂蚁之类,必定带回家来
妥为喂养,直到伤愈,再放回田野,若是医治不好,就会整天不乐,这脾气大了仍旧不改,
以致屋子里养满了诸般虫蚁、小禽小兽。她父亲是个屡试不第的村学究,按着她性子给她取
个名字,叫作惜弱。红梅村包家老公鸡老母鸡特多,原来包惜弱饲养鸡雏之后,决不肯宰杀
一只,父母要吃,只有到市上另买,是以家里每只小鸡都是得享天年,寿终正寝。她嫁到杨
家以后,杨铁心对这位如花似玉的妻子十分怜爱,事事顺着她的性子,杨家的后院里自然也
是小鸟小兽的天下了。后来杨家的小鸡小鸭也慢慢变成了大鸡大鸭,只是她嫁来未久,家中
尚未出现老鸡老鸭,但大势所趋,日后自必如此。
这时她见这人奄奄一息的伏在雪地之中,慈心登生,明知此人并非好人,但眼睁睁的见
他痛死冻死,心下无论如何不忍。她微一沉吟,急奔回屋,要叫醒丈夫商量,无奈杨铁心大
醉沉睡,推他只是不动。
包惜弱心想,还是救了那人再说,当下捡出丈夫的止血散金创药,拿了小刀碎布,在灶
上提了半壶热酒,又奔到坟后。那人仍是伏着不动。包惜弱扶他起来,把半壶热酒给他慢慢
灌入嘴里。她自幼医治小鸟小兽惯了的,对医伤倒也有点儿门道,见这一箭射得极深,一拔
出来只怕当时就要喷血毙命,但如不把箭拔出,终不可治,于是咬紧牙关,用锋利小刀割开
箭旁肌肉,拿住箭杆,奋力向外一提。那人惨叫一声,晕死了过去,创口鲜血直喷,只射得
包惜弱胸前衣襟上全是血点,那枝箭终于拔了出来。
包惜弱心中突突乱跳,忙拿止血散按在创口,用布条紧紧扎住。过了一阵,那人悠悠醒
来,可是疲弱无力,连哼都哼不出声。包惜弱吓得手酸足软,实在扶不动这个大男人,灵机
一动,回家拿了块门板,把那人拉到板上,然后在雪地上拖动门板,就像一辆雪车般将他拖
回家中,将他安置在柴房之中。她忙了半日,这时心神方定,换下污衣,洗净手脸,从瓦罐
中倒出一碗适才没喝完的鸡汤,一手拿了烛台,再到柴房去瞧那汉子。见那人呼吸细微,并
未断气。包惜弱心中甚慰,把鸡汤喂他。那人喝了半碗,忽然剧烈咳嗽起来。
包惜弱吃了一惊,举起烛台一瞧,烛光下只见这人眉清目秀,鼻梁高耸,竟是个相貌俊
美的青年男子。她脸上一热,左手微颤,晃动了烛台,几滴烛油滴在那人脸上。那人睁开眼
来,蓦见一张芙蓉秀脸,双颊晕红,星眼如波,眼光中又是怜惜,又是羞涩,当前光景,宛
在梦中,不禁看得呆了。包惜弱低声道:“好些了吗?把这碗汤喝了吧。”那人伸手要接,
但手上无力,险些把汤全倒在身上。包惜弱抢住汤碗,这时救人要紧,只得喂着他一口一口
的喝了。那人喝了鸡汤后,眼中渐渐现出光彩,凝望着她,显是不胜感激。包惜弱倒给他瞧
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拿了几捆稻草给他盖上,持烛回房。这一晚再也睡不安稳,连做了几个
噩梦,忽见丈夫一枪把柴房中那人刺死,又见那人提刀杀了丈夫,却来追逐自己,四面都是
深渊,无处可以逃避,几次都从梦中惊醒,吓得身上都是冷汗。待得天明起身,丈夫早已下
床,只见他拿着铁枪,正用磨刀石磨砺枪头,包惜弱想起夜来梦境,吓了一跳,忙走去柴
房,推开门来,一惊更甚,原来里面只剩乱草一堆,那人已不知去向。她奔到后院,只见后
门虚掩,雪地里赫然是一行有人连滚带爬向西而去的痕迹。她望着那痕迹,不觉怔怔的出了
神。过了良久,一阵寒风扑面吹来,忽觉腰酸骨软,十分困倦。回到前堂,杨铁心已烧好了
白粥,放在桌上,笑道:“你瞧,我烧的粥还不错吧?”包惜弱知道丈夫因自己怀了身孕,
是以特别体惜,一笑而坐,端起粥碗吃了起来。她想若把昨晚之事告知丈夫,他嫉恶如仇,
定会赶去将那人刺死,岂不是救人没救彻?当下绝口不提。忽忽腊尽春回,转眼间过了数
月,包惜弱腰围渐粗,愈来愈感慵困,于那晚救人之事也渐渐淡忘了。这日杨氏夫妇吃过晚
饭,包惜弱在灯下给丈夫缝套新衫裤。杨铁心打好了两双草鞋,把草鞋挂到墙上,记起日间
耕田坏了犁头,对包惜弱道:“犁头损啦,明儿叫东村的张木儿加一斤半铁,打一打。”包
惜弱道:“好!”杨铁心瞧着妻子,说道:“我衣衫够穿啦!你身子弱,又有了孩子,好好
儿多歇歇,别再给我做衣裳。”包惜弱转过头来一笑,却不停针。杨铁心走过去,轻轻拿起
她的针线。包惜弱这才伸了个懒腰,熄灯上床。睡到午夜,包惜弱蒙眬间忽听丈夫斗然坐起
身来,一惊而醒,只听得远处隐隐有马蹄之声,听声音是从西面东来,过得一阵,东边也传
来了马蹄声,接着北面南面都有了蹄声。包惜弱坐起身来,道:“怎么四面都有了马?”杨
铁心匆匆下床穿衣,片刻之间,四面蹄声越来越近,村中犬儿都吠叫起来。杨铁心道:“咱
们给围住啦!”包惜弱惊道:“干甚么呀?”杨铁心道:“不知道。”把丘处机所赠的短剑
递给妻子,道:“你拿着防身!”从墙上摘下一杆铁枪,握在手里。这时东南西北人声马
嘶,已乱成一片,杨铁心推开窗子外望,只见大队兵马已把村子团团围住,众兵丁手里高举
火把,七八名武将骑在马上往来奔驰。
只听得众兵丁齐声叫喊:“捉拿反贼,莫让反贼逃了!”杨铁心寻思:“是来捉拿曲三
吗?这几日却不见他在村里,幸好他不在,否则的话,他的武功再强,也敌不过这许多兵
马。”忽听一名武将高声叫道:“郭啸天、杨铁心两名反贼,快快出来受缚纳命。”杨铁心
大吃一惊,包惜弱更是吓得脸色苍白。杨铁心低声道:“官家不知为了何事,竟来诬害良
民。跟官府是辩不清楚的。咱们只好逃命。你别慌,凭我这杆枪,定能保你冲出重围。”他
一身武艺,又是在江湖上闯荡过的,这时临危不乱,挂上箭袋,握住妻子右手。
包惜弱道:“我来收拾东西。”杨铁心道:“还收拾甚么?统通不要了。”包惜弱心中
一酸,垂下泪来,颤声道:“我们这家呢?”杨铁心道:“咱们只要留得性命,我和你自可
在别地重整家园。”包惜弱道:“这些小鸡小猫呢?”杨铁心叹道:“傻孩子,还顾得到它
们吗?”顿了一顿,安慰她道:“官兵又怎会跟你的小鸡小猫儿为难。”
一言方毕,窗外火光闪耀,众兵已点燃了两间草房,又有两名兵丁高举火把来烧杨家屋
檐,口中大叫:“郭啸天、杨铁心两个反贼再不出来。便把牛家村烧成了白地。”杨铁心怒
气填膺,开门走出,大声喝道:“我就是杨铁心!你们干甚么?”两名兵丁吓了一跳,丢下
火把转身退开。火光中一名武官拍马走近,叫道:“好,你是杨铁心,跟我见官去。拿下
了!”四五名兵丁一拥而上。杨铁心倒转枪来,一招“白虹经天”,把三名兵丁扫倒在地,
又是一招“春雷震怒”,枪柄挑起一兵,掼入了人堆,喝道:“要拿人,先得说说我又犯了
甚么罪。”那武官骂道:“大胆反贼,竟敢拒捕!”他口中叫骂,但也畏惧对方武勇,小敢
逼近。他身后另一名武官叫道:“好好跟老爷过堂去,免得加重罪名。有公文在此。”杨铁
心道:“拿来我看!”那武官道:“还有一名郭犯呢?”郭啸天从窗口探出半身,弯弓搭
箭,喝道:“郭啸天在这里。”箭头对准了他。那武官心头发毛,只觉背脊上一阵阵的凉
气,叫道:“你把箭放下,我读公文给你们听。”郭啸天厉声道:“快读!”把弓扯得更满
了。那武官无奈,拿起公文大声读道:“临安府牛家村村民郭啸天、杨铁心二犯,勾结巨
寇,图谋不轨,着即拿问,严审法办。”郭啸天道:“甚么衙门的公文?”那武官道:“是
韩相爷的手谕。”郭杨二人都是一惊,均想:“甚么事这样厉害,竟要韩*胄亲下手谕?难
道丘道长杀死官差的事发了?”郭啸天道:“谁的首告?有甚么凭据?”那武官道:“我们
只管拿人,你们到府堂上自己分辩去。”杨铁心叫道:“韩丞相专害无辜好人,谁不知道?
我们可不上这个当。”领队的武官叫道:“抗命拒捕,罪加一等。”杨铁心转头对妻子道:
“你快多穿件衣服,我夺他的马给你。待我先射倒将官,兵卒自然乱了。”弦声响处,箭发
流星,正中那武官右肩。那武官啊哟一声,撞下马来,众兵丁齐声发喊,另一名武官叫道:
“拿反贼啊!”众兵丁纷纷冲来。郭杨二人箭如连珠,转瞬间射倒六七名兵丁,但官兵势
众,在武官督率下冲到两家门前。
杨铁心大喝一声,疾冲出门,铁枪起处,官兵惊呼倒退。他纵到一个骑白马的武官身
旁,挺枪刺去,那武官举枪挡架。岂知杨家枪法变化灵动,他枪杆下沉,那武官腿上早着。
杨铁心举枪挑起,那武官一个筋斗倒翻下马。
杨铁心枪杆在地下一撑,飞身跃上马背,双腿一夹,那马一声长嘶,于火光中向屋门奔
去。杨铁心挺枪刺倒门边一名兵丁,俯身伸臂,把包惜弱抱上马背,高声叫道:“大哥,跟
着我来!”郭啸天舞动双戟,保护着妻子李萍,从人丛中冲杀出来。官兵见二人势凶,拦阻
不住,纷纷放箭。杨铁心纵马奔到李萍身旁,叫道:“大嫂,快上马!”说着一跃下马。李
萍急道:“使不得。”杨铁心哪里理她,一把将她拦腰抱起,放上马背。义兄弟两人跟在马
后,且战且走,落荒而逃。走不多时,突然前面喊声大作,又是一彪军马冲杀过来。郭杨二
人暗暗叫苦,待要觅路奔逃,前面羽箭嗖嗖射来。包惜弱叫了一声:“啊哟!”坐骑中箭跪
地,把马背上两个女子都抛下马来。杨铁心道:“大哥,你护着她们,我再去抢马!”说着
提枪往人丛中冲杀过去。十余名官兵排成一列,手挺长矛对准了杨铁心,齐声呐喊。
郭啸天眼见官兵势大,心想:“凭我兄弟二人,逃命不难,但前后有敌,妻子是无论如
何救不出了。我们又没犯法,与其白白在这里送命,不如上临安府分辩去。上次丘处机道长
杀了官兵和金兵,可没放走了一个,死无对证,谅官府也不能定我们的罪。再说,那些官
差、金兵又不是我们兄弟杀的。”当下纵声叫道:“兄弟,别杀了,咱们就跟他们去!”杨
铁心一呆,拖枪回来。带队的军官下令停箭,命兵士四下围住,叫道:“抛下兵器弓箭,饶
你们不死。”杨铁心道:“大哥,别中了他们的奸计。”郭啸天摇摇头,把双戟往地下一
抛。杨铁心见爱妻吓得花容失色,心下不忍,叹了一口气,也把铁枪和弓箭掷在地下。郭杨
二人的兵器刚一离手,十余枝长矛的矛头立刻刺到了四人的身旁。八名士兵走将过来,两个
服侍一个,将四人反手缚住。杨铁心嘿嘿冷笑,昂头不理。带队的军官举起马鞭,刷的一
鞭,击在杨铁心脸上,骂道:“大胆反贼,当真不怕死吗?”这一鞭只打得他自额至颈,长
长一条血痕。杨铁心怒道:“好,你叫甚么名字?”那军官怒气更炽,鞭子如雨而下,叫
道:“老爷行不改姓,坐不改名,姓段名天德,上天有好生之德的天德。记住了吗?你到阎
王老子那里去告状吧。”杨铁心毫不退避,圆睁双眼,凝视着他。段天德喝道:“老爷额头
有刀疤,脸上有青记,都记住了!”说着又是一鞭。
包惜弱见丈夫如此受苦,哭叫:“他是好人,又没做坏事。你……你干吗要这样打人
呀?你……你怎么不讲道理?”杨铁心一口唾沫,呸的一声,正吐在段天德脸上。段天德大
怒,拔出腰刀,叫道:“先毙了你这反贼!”举刀搂头砍将下来。杨铁心向旁闪过,身旁两
名士兵长矛前挺,抵住他的两胁。段天德又是一刀,杨铁心无处可避,只得向后急缩。那段
天德倒也有几分武功,一刀不中,随即向前一送,他使的是柄锯齿刀,这一下便在杨铁心左
肩上锯了一道口子,接着第二刀又劈将下来。郭啸天见义弟性命危殆,忽地纵起,飞脚往段
天德面门踢去。段天德吃了一惊,收刀招架。郭啸天虽然双手被缚,腿上功夫仍是了得,身
子未落,左足收转,右足飞出,正踢在段天德腰里。段天德剧痛之下,怒不可遏,叫道:
“乱枪戳死了!上头吩咐了的,反贼若是拒捕,格杀勿论。”众兵举矛齐刺。郭啸天接连踢
倒两兵,终是双手被缚,转动不灵,身子闪让长矛,段天德自后赶上,手起刀落,把他一只
右膀斜斜砍了下来。杨铁心正自力挣双手,急切无法脱缚,突见义兄受伤倒地,心中急痛之
下,不知从哪里忽然生出来一股巨力,大喝一声,绳索绷断,挥拳打倒一名兵士,抢过一柄
长矛,展开了杨家枪法,这时候一夫拚命,万夫莫当。长矛起处,登时搠翻两名官兵。段天
德见势头不好,先自退开。杨铁心初时尚有顾忌,不敢杀死官兵,这时一切都豁出去了,东
挑西打。顷刻间又戳死数兵。众官兵见他凶猛,心下都怯了,发一声喊,四下逃散。杨铁心
也不追赶,扶起义兄,只见他断臂处血流如泉涌,全身已成了一个血人,不禁垂下泪来。郭
啸天咬紧牙关,叫道:“兄弟,别管我……快,快走!”杨铁心道:“我去抢马,拚死救你
出去。”郭啸天道:“不……不……”晕了过去。杨铁心脱下衣服,要给他裹伤,但段天德
这一刀将他连肩带胸的砍下,创口占了半个身子,竟是无法包扎。郭啸天悠悠醒来,叫道:
“兄弟,你去救你弟妇与你嫂子,我……我是……不成了……”说着气绝而死。
杨铁心和他情逾骨肉,见他惨死,满腔悲愤,脑海中一闪,便想到了两人结义时的那句
誓言:“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抬头四望,自己妻子和郭大嫂在混乱中都已不知去向。他
大声叫道:“大哥,我去给你报仇!”挺矛向官兵队里冲去。官兵这时又已列成队伍,段天
德传下号令,箭如飞蝗般射来。杨铁心浑不在意,拨箭疾冲。一名武官手挥大刀,当头猛
砍,杨铁心身子一矮,突然钻到马腹之下。那武官一刀砍空,正待回马,后心已被一矛刺
进。杨铁心掷开尸首,跳上马背,舞动长矛。众官兵哪敢接战,四下奔逃。他赶了一阵,只
见一名武官抱着一个女子,骑在马上疾驰。杨铁心飞身下马。横矛杆打倒一名兵士,在他手
中抢过弓箭,火光中看准那武官坐骑,嗖的一箭射去,正中马臀,马腿前跪,马上两人滚了
下来。杨铁心再是一箭,射死了武官,抢将过去,只见那女子在地下挣扎着坐起身来,正是
自己妻子。包惜弱乍见丈夫,又惊又喜,扑到了他怀里。杨铁心问道:“大嫂呢?”包惜弱
道:“在前面,给……给官兵捉去啦!”杨铁心道:“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救她。”包惜弱
惊道:“后面又有官兵追来啦!”杨铁心回过头来,果见一队官兵手举火把赶来。杨铁心咬
牙道:“大哥已死,我无论如何要救大嫂出来,保全郭家的骨血。要是天可怜见,你我将来
还有相见之日。”包惜弱紧紧搂住丈夫脖子,死不放手,哭道:“咱们永远不能分离,你说
过的,咱们就是要死,也死在一块!是吗?你说过的。”杨铁心心中一酸,抱住妻子亲了
亲,硬起心肠拉脱她双手,挺矛往前急追,奔出数十步回头一望,只见妻子哭倒在尘埃之
中,后面官兵已赶到她身旁。
杨铁心伸袖子一抹脸上的泪水、汗水、血水,把生死置之度外,一心只想救出李氏。为
义兄保全后代,赶了一阵,又夺到了一匹马,抓住一名官兵喝问,得知李氏正在前面。他纵
马疾驰,忽听得道旁树林一个女人声音大叫大嚷,急忙兜转马头,冲入林中,只见李氏双手
已自脱缚,正和两名兵士厮打。她是农家女子,身子壮健,虽然不会武艺,但这时拚命蛮
打,自有一股刚勇,那两名兵士又笑又骂,一时却也奈何她不得。杨铁心更不打话,冲上去
一矛一个,戳死了两兵,把李氏扶上坐骑,两人同乘,回马再去找寻妻子。奔到与包氏分手
的地方,却已无人。此时天色微明,他下马察看,只见地下马蹄杂沓,尚有人身拖曳的痕
迹,想是妻子又给官兵掳去了。杨铁心急跃上马,双足在马腹上乱踢,那马受痛,腾身飞
驰。赶得正急间,忽然道旁号角声响,冲出十余名黑衣武士。当先一人举起狼牙棒往他头顶
猛砸下来。杨铁心举矛格开,还了一矛。那人回棒横扫,棒法奇特,似非中原武术所使家
数。杨铁心以前与郭啸天谈论武艺,知道当年梁山泊好汉中有一位霹雳火秦明,狼牙棒法天
下无双,但除他之外,武林豪杰使这兵刃的向来极少,因狼牙棒份量沉重,若非有极大膂力
不易运用自如。只有金兵将官却甚喜用,以金人生长辽东苦寒之地,身强力大,兵器沉重,
则阵上多占便宜。当年金兵入寇,以狼牙棒砸击大宋军民。众百姓气愤之余,忽然说起笑话
来。某甲道:“金兵有甚么可怕,他们有一物,咱们自有一物抵挡。”某乙道:“金兵有金
兀术。”甲道:“咱们有韩少保。”乙道:“金兵有拐子马。”甲道:“咱们有麻札刀。”
乙道:“金兵有狼牙棒。”甲道:“咱们有天灵盖。”那天灵盖是头顶的脑门,金兵狼牙棒
打来,大宋百姓只好用天灵盖去抵挡,笑谑之中实含无限悲愤。
这时杨铁心和那使狼牙棒的斗了数合,想起以前和郭啸天的谈论,越来越是疑心,瞧这
人棒法招术,明明是金兵将官,怎地忽然在此现身?又斗数合,枪招加快,挺矛把那人刺于
马下。余众大惊,发喊逃散。
杨铁心转头去看骑在身后的李氏,要瞧她在战斗之中有无受伤,突然间树丛中射出一枝
冷箭,杨铁心不及闪避,这一箭直透后心。李氏大惊,叫道:“叔叔,箭!箭!”杨铁心心
中一凉:“不料我今日死在这里!但我死前先得把贼兵杀散,好让大嫂逃生。”当下摇矛狂
呼,往人多处直冲过去,但背上箭伤创痛,眼前一团漆黑,昏晕在马背之上。当时包惜弱被
丈夫推开,心中痛如刀割,转眼间官兵追了上来,待要闪躲,早被几名士兵拥上一匹坐骑。
一个武官举起火把,向她脸上仔细打量了一会,点点头,说道:“瞧不出那两个蛮子倒有点
本事,伤了咱们不少兄弟。”另一名武官笑道:“现下总算大功告成,这趟辛苦,每人总有
十几两银子赏赐罢。”那武官道:“哼,只盼上头少克扣些。”转头对号手道:“收队
罢!”那号兵举起号角,呜呜呜的吹了起来。包惜弱吞声饮泣,心中只是挂念丈夫,不知他
性命如何。这时天色已明,路上渐有行人,百姓见到官兵队伍,都远远躲了开去。包惜弱起
初担心官兵无礼,哪知众武官居然言语举止之间颇为客气,这才稍稍放心。
行不数里,忽然前面喊声大振,十余名黑衣人手执兵刃,从道旁冲杀出来,当先一人喝
道:“无耻官兵,残害良民,统通下马纳命。”带队的武官大怒,喝道:“何方大胆匪徒,
在京畿之地作乱?快滚开些!”一众黑衣人更不打话,冲入官兵队里,双方混战起来。官兵
虽然人多,但黑衣人个个武艺精熟,一时之间杀得不分胜负。
包惜弱暗暗欢喜,心想:“莫不是铁哥的朋友们得到讯息,前来相救?”混战中一箭飞
来,正中包惜弱坐骑的后臀,那马负痛,纵蹄向北疾驰。包惜弱大惊,双臂搂住马颈,只怕
掉下马来。只听后面蹄声急促,一骑马追来。转眼间一匹黑马从身旁掠过,马上乘客手持长
索,在空中转了几圈,呼的一声,长素飞出,索上绳圈套住了包惜弱的坐骑,两骑马并肩而
驰。那人渐渐收短绳索,两骑马奔跑也缓慢了下来,再跑数十步,那人呼哨一声,他所乘黑
马收脚站住。包惜弱的坐骑被黑马一带,无法向前,一声长嘶,前足提起,人立起来。
包惜弱劳顿了大半夜,又是惊恐,又是伤心,这时再也拉不住缰,双手一松,跌下马
来,晕了过去。昏睡中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等到悠悠醒转,只觉似是睡在柔软的床上,又
觉身上似盖了棉被,很是温暖,她睁开眼睛,首先入眼的是青花布帐的帐顶,原来果是睡在
床上。她侧头望时,见床前桌上点着油灯,似有个黑衣男子坐在床沿。那人听得她翻身,忙
站起身来,轻轻揭开了帐子,低声问道:“睡醒了吗?”包惜弱神智尚未全复,只觉这人依
稀似曾相识。那人伸手在她额头一摸,轻声道:“烧得好烫手,医生快来啦。”包惜弱迷迷
糊糊的重又入睡。
过了一会,似觉有医生给她把脉诊视,又有人喂她喝药。她只是昏睡,梦中突然惊醒大
叫:“铁哥,铁哥!”随觉有人轻拍她肩膀,低语抚慰。她再次醒来时已是白天,忍不住出
声呻吟。一个人走近前来,揭开帐子。这时面面相对,包惜弱看得分明,不觉吃了一惊,这
人面目清秀,嘴角含笑,正是几个月前她在雪地里所救的那个垂死少年。包惜弱道:“这是
甚么地方,我当家的呢?”那少年摇摇手,示意不可作声,低声道:“外边官兵追捕很紧,
咱们现下是借住在一家乡农家里。小人斗胆,谎称是娘子的丈夫,娘子可别露了形迹。”包
惜弱脸一红,点了点头,又问:“我当家的呢?”那人道:“娘子身子虚弱,待大好之后,
小人再慢慢告知。”包惜弱大惊,听他语气,似乎丈夫已遭不测,双手紧紧抓住被角,颤声
道:“他……他……怎么了?”那人只是不说,道:“娘子这时心急也是无益,身子要
紧。”包惜弱道:“他……他可是死了?”那人满脸无可奈何之状,点了点头,道:“杨爷
不幸,给贼官兵害死了。”说着只是摇头叹息。包惜弱伤痛攻心,晕了过去,良久醒转,放
声大哭。
那人细声安慰。包惜弱抽抽噎噎的道:“他……他怎么去世的?”那人道:“杨爷可是
二十来岁年纪,身长膀阔,手使一柄长矛的吗?”包惜弱道:“正是。”那人道:“我今日
一早见到他和官兵相斗,杀了好几个人,可惜……唉,可惜一名武官偷偷绕到他身后,一枪
刺进了他背脊。”
包惜弱夫妻情重,又晕了过去,这一日水米不进,决意要绝食殉夫。那人也不相强,整
日只是斯斯文文的和她说话解闷。包惜弱到后来有些过意不去了,问道:“相公高姓大名?
怎会知道我有难而来打救?”那人道:“小人姓颜,名烈,昨天和几个朋友经过这里,正遇
到官兵逞凶害人。小人路见不平,出手相救,不料老天爷有眼,所救的竟是我的大恩人,也
真是天缘巧合了。”包惜弱听到“天缘巧合”四字,脸上一红,转身向里,不再理他,心下
琢磨,忽然起了疑窦,转身问道:“你和官兵本来是一路的?”颜烈道:“怎……怎么?”
包惜弱道:“那日你不是和官兵同来捉拿那位道长、这才受伤的吗?”颜烈道:“那日也真
是冤枉。小人从北边来,要去临安府,路过贵村,哪知道无端端一箭射来,中了肩背。如不
是娘子大恩相救,真是死得不明不白。到底他们要捉甚么道士呀?道士捉鬼,官兵却捉道
士,真是一塌胡涂。”说着笑了起来。包惜弱道:“啊,原来你是路过,不是他们一伙。我
还道你也是来捉那道长的,那天还真不想救你呢。”当下便述说官兵怎样前来捉拿丘处机,
他又怎样杀散官兵。包惜弱说了一会,却见他怔怔的瞧着自己,脸上神色痴痴迷迷,似乎心
神不属,当即住口。颜烈一惊,陪笑道:“对不住。我在想咱们怎样逃出去,可别再让官兵
捉到。”包惜弱哭道:“我……我丈夫既已过世,我还活着干甚么?你一个人走吧。”颜烈
正色道:“娘子,官人为贼兵所害,含冤莫白,你不设法为他报仇,却只是一意寻死。官人
生前是英雄豪杰之士,他在九泉之下,只怕也不能瞑目罢?”包惜弱道:“我一个弱女子,
又怎有报仇的能耐?”颜烈义愤于色,昂然道:“娘子要报杀夫之仇,这件事着落在小人身
上。你可知道仇人是谁?”包惜弱想了一下,说道:“统率官兵的将官名叫段天德,他额头
有个刀疤,脸上有块青记。”颜烈道:“既有姓名,又有记认,他就是逃到了天涯海角,也
非报此仇不可。”他出房去端来一碗稀粥,碗里有个剥开了的咸蛋,说道:“你不爱惜身
子,怎么报仇呀?”包惜弱心想有理,接过碗来慢慢吃了。次日早晨,包惜弱整衣下床,对
镜梳好了头髻,找到一块白布,剪了朵白花插在鬓边,替丈夫带孝,但见镜中红颜如花,夫
妻俩却已人鬼殊途,悲从中来,又伏桌痛哭起来。颜烈从外面进来,待她哭声稍停,柔声
道:“外面道上官兵都已退了,咱们走吧。”包惜弱随他出屋。颜烈摸出一锭银子给了屋
主,把两匹马牵了过来。包惜弱所乘的马本来中了一箭,这时颜烈已把箭创裹好。
包惜弱道:“到哪里去呀?”颜烈使个眼色,要她在人前不可多问,扶她上马,两人并
辔向北。走出十余里,包惜弱又问:“你带我到哪里去?”颜烈道:“咱们先找个隐僻的所
在住下,避一避风头。待官家追拿得松了,小人再去找寻官人的尸首,好好替他安葬,然后
找到段天德那个奸贼,杀了替官人报仇。”包惜弱性格柔和,自己本少主意,何况大难之
余,孤苦无依,听他想得周到,心中好生感激,道:“颜相公,我……我怎生报答你才
好?”颜烈凛然道:“我性命是娘子所救,小人这一生供娘子驱使,就是粉身碎骨,赴汤蹈
火,那也是应该的。”包惜弱道:“只盼尽快杀了那大坏人段天德,给铁哥报了大仇,我这
就从他于地下。”想到这里,又垂下泪来。两人行了一日,晚上在长安镇上投店歇宿。颜烈
自称夫妇二人,要了一间房。包惜弱心中惴惴不安,吃晚饭时一声不作,暗自抚摸丘处机所
赠的那柄短剑,心中打定了主意:“要是他稍有无礼,我就一剑自杀。”
颜烈命店伴拿了两捆稻草入房,等店伴出去,闩上了房门,把稻草铺在地下,自己倒在
稻草之中,身上盖了一张毡毯,对包惜弱道:“娘子请安睡吧!”说着闭上了眼。包惜弱的
心怦怦乱跳,想起故世的丈夫,真是柔肠寸断,呆呆的坐了大半个时辰,长长叹了口气,也
不熄灭烛火,手中紧握短剑,和衣倒在床上。
次日包惜弱起身时,颜烈已收拾好马具,命店伴安排了早点。包惜弱暗暗感激他是至诚
君子,防范之心登时消了大半。待用早点时,见是一碟鸡炒干丝,一碟火腿,一碟腊肠,一
碟熏鱼,另有一小锅清香扑鼻的香梗米粥。她出生于小康之家,自归杨门,以务农为生,平
日吃早饭只是几根咸菜,半个咸蛋,除了过年过节、喜庆宴会之外,哪里吃过这样考究的饮
食?食用之时,心里颇不自安。
待得吃完,店伴送来一个包裹。这时颜烈已走出房去,包惜弱问道:“这是甚么?”店
伴道:“相公今日一早出去买来的,是娘子的替换衣服,相公说,请娘子换了上道。”说罢
放下包裹,走出房去。包惜弱打开包裹一看,不觉呆了,只见是一套全身缟素的衣裙,白鞋
白袜固然一应俱全,连内衣、小袄以及罗帕、汗巾等等也都齐备,心道:“难为他一个少年
男子,怎地想得如此周到?”换上内衣之时,想到是颜烈亲手所买,不由得满脸红晕。她半
夜仓卒离家,衣衫本已不整,再加上一夜的纠缠奔波,更是满身破损尘污,待得里外一新,
精神也不觉为之一振。待得颜烈回房,见他身上也已换得光鲜焕然。两人纵马上道,有时一
前一后,有时并辔而行。这时正是江南春意浓极的时光,道旁垂柳拂肩,花气醉人,田中禾
苗一片新绿。颜烈为了要她宽怀减愁,不时跟她东谈西扯。包惜弱的父亲是个小镇上的不第
学究,丈夫和义兄郭啸天都是粗豪汉子,她一生之中,实是从未遇到过如此吐属俊雅、才识
博洽的男子,但觉他一言一语无不含意隽妙,心中暗暗称奇。只是眼见一路北去,离临安越
来越远,他却绝口不提如何为己报仇,更不提安葬丈夫,忍不住道:“颜相公,我夫君的尸
身,不知落在哪里?”颜烈道:“非是小人不肯去寻访尊夫尸首,为他安葬,实因前日救娘
子时杀了官兵,眼下正是风急火旺的当口,我只要在临安左近一现身,非遭官兵的毒手不
可。眼下官府到处追拿娘子,说道尊夫杀官造反,罪大恶极,拿到他的家属,男的斩首,女
的充作官妓。小人死不足惜,但若娘子无人保护,给官兵逮了去,遭遇必定极惨。小人身在
黄泉之下,也要伤心含恨了。”包惜弱听他说得诚恳,点了点头。颜烈道:“我仔细想过,
眼下最要紧的,是为尊夫收尸安葬。咱们到了嘉兴,我便取出银子,托人到临安去妥为办
理。倘若娘子定要我亲自去办这才放心,那么在嘉兴安顿好娘子之后,小人冒险前往便
了。”包惜弱心想要他甘冒大险,于理不合,说道:“相公如能找到妥当可靠的人去办,那
也是一样的。”又道:“我丈夫有个姓郭的义兄,同时遭难,敢烦相公一并为他安葬,
我……我……”说着垂下泪来。
颜烈道:“此事容易,娘子放心便是。倒是报仇之事,段天德那贼子是朝廷武将,要杀
他着实不易,此刻他又防备得紧,只有慢慢的等候机会。”包惜弱只想杀了仇人之后,便自
杀殉夫。颜烈这番话虽然句句都是实情,却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日,心下一急,哭出声来,抽
抽噎噎的道:“我也不想要报甚么仇了。我当家的如此英雄,尚且被害,我……我一个弱女
子,又……又有甚么能耐?我一死殉夫便是。”颜烈沉吟半晌,似也十分为难,终于说道:
“娘子,你信得过我吗?”包惜弱点了点头。颜烈道:“眼下咱们只有去北方,方能躲避官
兵的追捕。大宋官兵不能追到北边去捉人。咱们只要过得长江,就没多大危险了。待事情冷
下来之后,咱们再南下报仇雪恨。娘子放心宽怀,官人的血海沉冤,自有小人一力承担。”
包惜弱大为踌躇:自己家破人亡,举目无亲,如不跟随他去,孤身一个弱女子又到哪里去安
身立命?那晚亲眼见到官兵杀人放火的凶狠模样,若是落入了他们手中,被充作官妓,那真
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了。但此人非亲非故,自己是个守节寡妇,如何可随一个青年男子同
行?此刻若是举刃自刎,此人必定阻拦。只觉去路茫茫,来日大难,思前想后,真是柔肠百
转。她连日悲伤哭泣,这时却连眼泪也几乎流干了。颜烈道:“娘子如觉小人的筹划不妥,
但请吩咐,小人无有不遵。”包惜弱见他十分迁就,心中反觉过意不去,除非此时自己立时
死了,一了百了,否则实在也无他法,无可奈何之下,只得低头道:“你瞧着办吧。”
颜烈大喜,说道:“娘子的活命大德,小人终身不敢忘记,娘子……”包惜弱道:“这
事以后别再提啦。”颜烈道:“是,是。”当晚两人在硖石镇一家客店中宿歇,仍是同处一
室。自从包惜弱答允同去北方之后,颜烈的言谈举止,已不如先前拘谨,时时流露出喜不自
胜之情。包惜弱隐隐觉得有些不妥,只是见他并无丝毫越礼,心想他不过是感恩图报,料来
不致有何异心。次日中午,两人到了嘉兴。那是浙西大城,丝米集散之地,自来就十分繁
盛,宋室南渡之后,嘉兴地近京师,市况就更热闹。颜烈道:“咱们找一家客店歇歇吧。”
包惜弱一直在害怕官兵追来,道:“天色尚早,还可赶道呢。”颜烈道:“这里的店铺不
错,娘子衣服旧了,得买几套来替换。”包惜弱一呆,道:“这不是昨天才买的吗?怎么就
旧了?”颜烈道:“道上尘多,衣服穿一两天就不光鲜啦。再说,像娘子这般容色,岂可不
穿世上顶顶上等的衣衫?”
包惜弱听他夸奖自己容貌,内心窃喜,低头道:“我是在热丧之中……”颜烈忙道:
“小人理会得。”包惜弱就不言语了。她容貌秀丽,但丈夫杨铁心从来没这般当面赞过,低
下头偷眼向颜烈瞧去,见他并无轻薄神色,一时心中栗六,也不知是喜是愁。
颜烈问了途人,径去当地最大的“秀水客栈”投店。漱洗罢,颜烈与包惜弱一起吃了些
点心,两人相对坐在房中。包惜弱想要他另要一间客房,却又不知如何启齿才好,脸上一阵
红一阵白,心事重重。过了一会,颜烈道:“娘子请自宽便,小人出去买了物品就回。”包
惜弱点了点头,道:“相公可别太多花费了。”颜烈微笑道:“就可惜娘子在服丧,不能戴
用珠宝,要多花钱也花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