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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杖客这一掌偷袭,适逢张无忌正以全力带动十八名番僧联手合力的内劲,后背藩篱尽撤,失了护体真气,玄冥寒毒侵入,受伤着实不轻。他盘膝而坐,以九阳真气在体内转了三转,呕出两口瘀血,才稍去胸口闭塞之气,睁开眼来,只见赵敏满脸都是担忧的神色。
张无忌柔声道:“赵姑娘,这可苦了你啦。”赵敏道:“这当儿你还是叫我‘赵姑娘’么?我不是朝廷的人了,也不是郡主了,你……你心里,还当我是个小妖女么?”张无忌慢慢站起身来,说道:“我问你一句话,你得据实告我。我表妹殷离脸上的剑伤,到底是不是你割的?”赵敏道:“不是!”张无忌道:“那么是谁下的毒手?”赵敏道:“我不能跟你说。只要你见到谢大侠,他自会跟你说知详情。”张无忌奇道:“我义父知道详情?”赵敏道:“你内伤未愈,多问徒乱心意。我只跟你说,倘若你查明实据,殷姑娘确是为我所害,不用你下手,我立时在你面前自刎谢罪。”
张无忌听她说得斩钉截铁,不由得不信,沉吟半晌,道:“多半是波斯明教那艘船上暗中伏有高手,施展邪法,半夜里将咱们一起迷倒,害了我表妹,盗去了倚天剑和屠龙刀。救出义父之后,可须得到波斯走一遭,去向小昭问个明白。”
赵敏抿嘴一笑,说道:“你巴不得想见小昭,便杜撰些缘由出来。我劝你也别胡思乱想了,早些养好了伤,咱们快去少林寺是正经。”张无忌奇道:“去少林寺干么?”赵敏道:“救谢大侠啊。”张无忌更是奇怪,问道:“我义父在少林寺么?怎么会在少林寺?”赵敏道:“这中间的原委曲折,我也不知。但谢大侠身在少林寺内,却是千真万确。我跟你说,我手下有一死士,在少林寺出家,是他舍了一条性命,带来的讯息。”张无忌问道:“为甚么舍了一条性命?”赵敏道:“我那部属为了向我证明,设法剪下了谢大侠的一束黄发。可是少林寺监守谢大侠十分严密,我那部属取了头发后出寺,终于给发觉了,身中两掌,挣扎着将头发送到我手里,不久便死了。”
张无忌道:“嘿!好厉害!”这“好厉害”三字,也不知是赞赵敏的手段,还是说局势的险恶。他心中烦恼,牵动内息,忍不住又吐了一口血。
赵敏急道:“早知你伤得如此要紧,又是这等沉不住气,我便不跟你说了。”张无忌坐下地来,靠在山石之上,待要宁神静息,但关心则乱,总是无法镇定,说道:“少林神僧空见,是被我义父以七伤拳打死的。少林僧俗上下,二十余年来誓报此仇,何况那成昆便在少林寺出家。我义父落入了他们手中,哪里还有命在?”赵敏道:“你不用着急,有一件东西却救得谢大侠的性命。”张无忌忙问:“甚么东西?”赵敏道:“屠龙宝刀。”张无忌一转念间,便即明白,屠龙刀号称“武林至尊”,少林派数百年来领袖武林,对这把宝刀自是欲得之而甘心,他们为了得刀,必不肯轻易加害谢逊,只是对他大加折辱,定然难免。赵敏又道:“我想救谢大侠之事,还是你我二人暗中下手的为是。明教英雄虽众,但如大举进袭少林,双方损折必多。少林派倘若眼见抵挡不住明教进攻,其势已留不住谢大侠,说不定便出下策,下手将他害了。”
张无忌听她想得周到,心下感激,道:“敏妹,你说得是。”赵敏第一次听他叫自己为“敏妹”,心中说不出的甜蜜,但一转念间,想到父母之恩,兄妹之情,从此尽付东流,又不禁神伤。张无忌猜到她的心意,却也无从劝慰,只是想:“她此生已然托付于我,我不知如何方能报答她的深情厚意?芷若和我有婚姻之约,我却又如何能够相负?唉!眼前之事,终是设法救出义父要紧,这等儿女之情,且自放在一旁。”勉力站起,说道:“咱们走罢!”赵敏见他脸色灰白,知他受伤着实不轻,秀眉微蹙,沉吟道:“我爹爹爱我怜我,倒是不妨,就只怕哥哥不肯相饶。不出两个时辰,只要哥哥能设法暂时离开父亲,又会派人来捉拿咱俩回去。”张无忌点了点头,眼见王保保行事果决,是个极厉害的人物,料来不肯如此轻易罢手,目下两人都身受重伤,倘若西去少林,实是步步荆棘,一时徬徨无策。赵敏道:“咱们急须离开此处险地,到了山下,再定行止。”张无忌点了点头,蹒跚着去牵过坐骑,待要上马,只感胸口一阵剧痛,竟然跨不上去。赵敏右臂用力,咬着牙一推,将他送上了马背,但这么一用力,胸口被匕首刺伤的伤口又流出不少鲜血。她挣扎着也上了马背,坐在他身后。本来是张无忌扶她,现下反而变成要她伸手相扶。二人喘息半晌,这才纵马前行,另一匹马跟在其后。
二人共骑下得山来,索性往大路上走去,折而东行,以免和王保保撞面。行得片刻,便走上了一道小路。两人稍稍宽心,料想王保保遣人追拿,也不易寻到这条偏僻小路上来,只要挨到天黑,入了深山,便有转机。
正行之间,忽听得身后马蹄声响,两匹马急驰而来。赵敏花容失色,抱着张无忌的腰,说道:“我哥哥来得好快,咱们苦命,终于难脱他的毒手。无忌哥哥,让我跟他回府,设法求恳爹爹,咱们徐图后会。天长地久,终不相负。”张无忌苦笑道:“令兄未必便肯放过了我。”刚说了这句话,身后两乘马相距已不过数十丈。赵敏拉马让在道旁,拔出匕首,心意已决,若有回旋余地,自当以计脱身,要是哥哥决意杀害张无忌,两人便死在一块,但见那两乘马奔到身旁,却不停留,马上乘者是两名蒙古士兵,经过二人身旁,只匆匆一瞥,便即越过前行。赵敏心中刚说:“谢天谢地,原来只是两个寻常小兵,非为追寻我等而来。”却见两名元兵已勒慢了马,商量了几句,忽然圈转马头,驰到二人身旁。一名满腮胡子的元兵喝道:“兀那两名蛮子,这两匹好马是哪里偷来的?”赵敏一听他的口气,便知他见了父亲所赠的骏马,起意眼红。汝阳王这两匹马原是神骏之极,兼之金镫银勒,华贵非凡。蒙古人爱马如命,见了焉有不动心之理?赵敏心想:“两匹马虽是爹爹所赐,但这两个恶贼若要恃强相夺,也只有给了他们。”打蒙古话道:“你们是哪一位将军的麾下?竟敢对我如此无礼?”那蒙古兵一怔,问道:“小姐是谁?”他见两人衣饰华贵,胯下两匹马更非同小可,再听她蒙古话说得流利,倒也不敢放肆。赵敏道:“我是花儿不赤将军的女儿,这是我哥哥。我二人路上遇盗,身上受了伤。”两名蒙古兵相互望了一眼,突然放声大笑。那胡子兵大声道:“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杀了这两个娃娃再说。”抽出腰刀,纵马过来。赵敏惊道:“你们干甚么?我告知将军,教你二人四马分尸而死。”“四马分尸”是蒙古军中重刑,犯法者四肢缚于四匹马上,一声令下,长鞭挥处,四马齐奔,登时将犯人撕为四截,最是残忍的刑罚。那络腮胡的蒙古兵狞笑道:“花儿不赤打不过明教叛军,却乱斩部属,拿我们小兵来出气。昨天大军哗变,早将你父亲砍为肉酱。在这儿撞到你这两只小狗,那是再好不过。”说着举刀当头砍下。赵敏一提缰绳,纵马避过。那兵正待追杀,另一个元兵叫道:“别杀这花朵儿似的小姑娘,咱哥儿俩先图个风流快活。”那胡子兵道:“妙极,妙极!”
赵敏心念微动,便即纵身下马,向道旁逃去。两名蒙古兵一齐下马追来。赵敏“啊哟”一声,摔倒在地。那胡子兵扑将上去,伸手按她背心。赵敏手肘回撞,正中他胸口要穴,那胡子兵哼也不哼,滚倒在旁。另一元兵没看清他已中暗算,跟着扑上,赵敏依样葫芦,又撞中了他的穴道。这两下撞穴,她平时自是不费吹灰之力,此刻却累得气喘吁吁,满头都是冷汗,全身似欲虚脱。
她支撑着起来,却去扶张无忌下马,拔匕首在手,喝道:“你这两个犯上作乱的狗贼,还要性命不要?”两名元兵穴道被撞,上半身麻木不仁,双手动弹不得,下肢略有知觉,却也是酸痛难当,只道赵敏跟着便要取他二人性命,不料想听她言中之意竟有一线生机,忙道:“姑娘饶命!花儿不赤将军并非小人下手加害。”赵敏道:“好,若是依得我一事,便饶了你二人的狗命。”两名元兵不理是何难事,当即答应:“依得!依得!”赵敏指着自己的坐骑,道:“你二人骑了这两匹马,急向东行,一日一夜之内,必须驰出三百里地,越快越好,不得有误。”二人面面相觑,做梦也想不到她的吩咐竟是如此一桩美差,料来她说的话必是反话。那胡子兵道:“姑娘,小人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再要姑娘的坐骑……”赵敏截住他的话头,说道:“事机紧迫,快快上马。路上倘若有人问起,你只须说这两匹马是市上买的,千万不可提及我二人的形貌,知道了么?”那二名蒙古兵仍是将信将疑,但禁不住赵敏连声催促,心想此举纵然有诈,也胜于当场被她用匕首刺死,于是告了罪,一步步挨将过去,翻身上鞍。蒙古人自幼生长于马背之上,骑马比走路还要容易,虽然手足僵硬,仍能控马前行。二兵生怕赵敏一时胡涂,随即翻悔,待坐骑行出数丈,双腿急夹,纵马疾驰而去。张无忌道:“这主意挺高,你哥哥手下见到这两匹骏马,定料我二人已向东去。咱们此刻却又向何方而行?”赵敏道:“自是向西南方去了。”二人上了蒙古兵留下的坐骑,在荒野间不依道路,径向西南。
这一路尽是崎岖乱石,荆棘丛生,只刺得两匹马腿上鲜血淋漓,一跛一踬,一个时辰只行得二十来里。天色将黑,忽见山坳中一缕炊烟袅袅升起。张无忌喜道:“前面有人家,咱们便去借宿。”行到近处,见大树掩映间露出黄墙一角,原来是座庙宇。赵敏扶张无忌下得马来,将两匹马的马头朝向西方,从地下拾起一根荆枝,在马臀上鞭打数下。两匹马长声嘶叫,快奔而去。她到处布伏疑阵,但求引开王保保的追兵,至于失马后逃遁更是艰难,却也顾不得许多了,眼前只能行得一步算一步。二人相将扶持,挨到庙前,只见大门匾额写着:“中岳神庙”四字。赵敏提起门环,敲了三下,隔了半晌无人答应,又敲了三下。忽听得门内一个阴恻恻的声音道:“是人是鬼?来挺尸么?”格格声响,大门缓缓开了,木门后出现一个人影。其时暮色苍茫,那人又身子背光,看不清他面貌,但见他光头僧衣,是个和尚。张无忌道:“在下兄妹二人途中遇盗,身受重伤,求在宝刹借宿一宵,请大师慈悲。”那人哼的一声,冷冷的道:“出家人素来不与人方便,你们去罢。”便欲关门。赵敏忙道:“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于你未必没有好处。”那和尚道:“甚么好处?”赵敏伸手到耳边摘下一对镶珠的耳环,递过去交在他手中。那和尚见每只耳环上都镶有小指头大小的一粒珍珠,再打量二人,说道:“好罢,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侧身让在一旁。赵敏扶着张无忌走了进去。那和尚引着二人穿过大殿和院子,来到东厢房,说道:“就在这儿住罢。”房中无灯无火,黑洞洞地,赵敏在床上一摸,床上只一张草席,更无别物。只听得外面一个洪亮的声音叫道:“郝四弟,你领谁进来了?”那和尚道:“两个借宿的客人。”说着跨步出门。赵敏道:“师傅,请你布施两碗饭,一碟素菜。”那和尚道:“出家人吃十方,不布施!”说着扬长而去。赵敏恨恨的道:“这和尚可恶!无忌哥哥,你肚子很饿了罢?咱们得弄些吃的才成。”突然间院子中脚步声响,共有七八人走来,火光闪动,房门推开,两名僧人高举烛台,照射两人。张无忌一瞥之下,高高矮矮共是八名僧人,有的粗眉巨眼,有的满脸横肉,竟无一个善相之人。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僧道:“你们身上还有多少金银珠宝,一起都拿出来。”赵敏道:“干甚么?”老僧笑道:“两位施主有缘来此;正好撞到小庙要大做法事,重修山门,再装金身。两位身上的金银珠宝,一起布施出来。倘若吝啬不肯,得罪了菩萨,那就麻烦了。”赵敏怒道:“那不是强盗行径么?”那老僧道:“罪过,罪过。我们八兄弟杀人放火,原是做的强盗勾当,最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马马虎虎的做了和尚。两位施主有缘,肥羊自己送上门来,唉,可要累得我们出家人六根又不能清净了。”
张无忌和赵敏大吃一惊,没想到这八个和尚乃大盗改装,这老僧既直言不讳,自是存心要杀人了,决不致自吐隐事之后又再相饶。
另一名僧人狞笑道:“女施主不用害怕,我们八个和尚强盗正少一位押庙夫人,你生得这般花容月貌,当真是观世音菩萨下凡,如来佛见了也要动心。妙极!妙极!”赵敏从怀里掏出七八锭黄金,一串珠链,放在桌上,说道:“财物珠宝,尽在于此。我兄妹也是武林中人,各位须顾全江湖上义气。”那老僧笑道:“两位是武林中人,那是再好也没有了,不知是哪一派的门下?”赵敏道:“我们是少林子弟。”少林派是武林中第一大派,她只盼这八人便算不是出身少林旁系,亲友之中或也有人与少林派有些渊源。那老僧一怔,随即目现凶光,说道:“是少林子弟吗?当真不巧了!你们两个娃娃只好怪自己投错了门派。”伸手便拉她手腕。赵敏一缩手,老僧拉了个空。
张无忌见眼前情势危急之极,自己与赵敏身上伤重,万难抵敌,这几年来会过多少武林中的成名人物,却难道今日反丧生于八个三四流的小盗手中?不管怎样,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赵敏受辱,便道:“敏妹,你躲在我身后,我来料理这八名小贼。”赵敏空有满腹智计,此刻也是束手无策,问道:“你们是甚么人?”那老僧道:“我们是少林寺逐出来的叛徒,遇到别派的江湖人马,倒还手下留情,但若碰到少林子弟,那是非杀不可。小姑娘,这位兄弟本来要留你做个押庙夫人,现下知道你是少林门下,我们只有先奸后杀,留不得活口了。”张无忌低沉嗓子道:“好哇!你们是圆真的门下,是也不是?”那老僧咦的一声,道:“这倒奇了,你怎知道?”赵敏接口道:“咱们正是要上少林寺去,会见陈友谅大哥,推举圆真大师作少林寺方丈。”那老僧道:“善哉善哉!我佛如来,普渡众生。”赵敏道:“是啊,咱们正好齐心合力,共成善举。”她此言一出,八名僧人同时哈哈大笑。原来这八个和尚确是圆真和陈友谅一党,由陈友谅引入,拜在圆真门下。近年来圆真图谋方丈一席之心甚急,四处收罗人才。只是少林寺戒律精严,每收一名弟子,均须由执掌戒律的监寺详加盘问,查明出身来历,圆真难以为所欲为。于是由陈友谅设计,招引各路帮会豪杰、江洋大盗在寺外拜师,作为圆真的弟子,却不身入少林,只待时机到来,共举大事。圆真的武功何等深湛,只一出手,便令江湖豪士群相慑服,这些武林人物素慕少林名门正派的威望,又见到圆真神功绝技,自是皆愿拜师。便有少数不愿背叛本门的,圆真立即下手除却,是以他奸谋经营已久,却不败露。那老僧口称“我佛如来,普渡众生”,却是他们这一党见面的暗号,倘若是本党中人,只须答以“花开见佛,心即灵山”,互相便知。赵敏一听到老僧口气中露出是圆真弟子,便推算到圆真图谋方丈之位的心意,可是他们约定的暗号,却又如何得知?
一名矮胖僧人道:“富大哥,这小妮子说甚么推举我师作少林寺方丈,这讯息从何处得来?事关重大,不可不问个明白。”这八人虽落发作了和尚,相互间仍是“大哥”“二哥”相称,不脱昔时绿林习气。张无忌一听他八人笑声,便知要糟,苦于重伤后真气无法凝聚,只得努力收束心神,强行聚气,只觉热烘烘的真气东一团、西一块,始终难以依着脉络运行。只见那老僧犹如鸟爪的五根手指向赵敏抓去,赵敏无力挡架,缩身避向里床,张无忌心下焦急,但此际也惟有盘膝运功,只盼能恢复得二三成功力,便能打发这八名恶贼了。
那矮胖僧人见他在这当口兀自大模大样的运气打坐,怒喝:“这小子不知死活,老子先送他上西天去,免得在这里碍手碍脚!”说着右臂抬起,骨骼格格作响,呼的一拳,猛力打向张无忌胸口。赵敏眼见危急,尖声惊呼,却见那矮胖僧人一拳打过,右臂软软垂下,双目圆睁,却站着一动也不动了。那老僧吃了一惊,伸手拉了他一把,那胖僧应手而倒,竟已死去。余下各僧又惊又怒,纷纷喝道:“这小子有妖法,有邪术!”原来那胖僧运劲于臂,猛击张无忌胸口,正打在“膻中穴”上。张无忌的九阳神功攻敌不足,护身却是有余,不但将敌人打来的拳劲反弹了回去,更因对方这么一击,引动了他体内九阳真气,劲上加劲,力中贯力,那胖僧立时便即毙命。那老僧却道张无忌胸口装有毒箭、毒刺之类物事,以致那胖僧中了剧毒,当即出掌,击向他露在袖外的右臂,准拟先打折他手臂,再行慢慢收拾。这一招刚猛的掌力撞到张无忌臂上,引动他体内九阳真气反激而出。那老僧登时倒撞出去,其势如箭,喀喇一声大响,冲破窗格,撞在庭中一株大槐树上,脑浆迸裂。余僧大声呼叫声中,一僧双拳捣向张无忌太阳穴,一僧以“双龙抢珠”之招伸指挖他眼珠,另一僧飞起右足,踢向他的丹田。张无忌低头避开双眼,让他两指戳在额头,但听得碰碰、啊哟、噗噗数声连响,三僧先后震死。第三僧飞足猛踢,力道甚是强劲,右腿竟然硬生生的震断。张无忌丹田处受了这一腿,真气鼓荡,右半边身子中各处脉络竟有贯穿模样,心下暗喜:“可惜这恶僧震死得太早,要是他在我丹田上多踢几脚,反能助我早复功力。看来我受伤虽重,恢复倒是不难,只须有十天到半月将息,便能尽复旧观。”八僧中死了五僧,余下三名恶僧吓得魂飞天外,争先恐后的抢出门去,直奔到庙门之外,不见张无忌追赶出来,这才站定了商议。一个道:“这小子定是有邪法。”另一个道:“我看不是邪法,这小子内功厉害,反激出来伤人。”第三人道:“不错,咱们好歹要给死去了的兄弟报仇。”三人商议了半晌,一人忽道:“这小子显是受伤甚重,否则何以不追将出来?”另一人喜道:“不错,多半他不会走动,五个兄弟以拳脚打他,他能以内功反激,咱们用兵刃砍他刺他,难道他当真有铜筋铁骨不成?”三僧商量定当,一人挺了柄长矛,一人提刀,一人持剑,走到院子之中。只见东厢房中静悄悄地,并无人声。三僧往撞破了的窗格子中一张,只见那青年男子仍是盘膝而坐,模样极是疲累,身子摇摇晃晃,似乎随时便要摔倒。那少女拿着一块手帕在替他额头拭汗。三僧互使眼色,总是不敢便此冲入。一僧叫道:“臭小子,有种的便出来,跟老爷斗三百回合。”另一僧骂道:“这小子有甚么本事,便只会使妖法害人。那是下三滥的把戏,卑鄙下流,无耻之尤。”三僧见张无忌既不答话,又不下床,胆子越来越大,辱骂的言语也越来越脏,佛门弟子中口出恶言的,只怕再也没人能胜得过这三位大和尚了。张无忌和赵敏听了却也并不生气,他二人最担心的不是三僧再来寻仇,而是怕他们吓得一去不回。此间离嵩山少林寺不远,这三僧转去告知了成昆,那就大事去矣。张无忌之伤不到十天以外,万难痊可,用不着成昆亲至,只要来得一两个二流高手,例如陈友谅之类的人物,便也无法抵挡。因此见三僧去而复回,反而暗暗喜欢。张无忌连受五僧袭击,体内九阳真气有若干处所渐行凝聚,虽仍难以发劲伤敌,心下已不若先前惊惶。突然间砰的一声,一僧飞脚踢开房门,抢了进来,青光闪处,红缨抖动,手中挺着一柄长矛。赵敏叫道:“啊哟!”急将手中匕首递给张无忌。张无忌摇头不接,暗暗叫苦:“我手上半点劲力也无,纵有兵刃,如何御敌?我血肉之躯,却不能抵挡兵器。”动念未已,敌人长矛卷起一个枪花,红缨散开,矛头已向胸口刺到。这一矛来得快,赵敏的念头却也转得快,伸手到张无忌怀中摸出一块圣火令,对准矛头来路,挡在张无忌胸口,当的一响,矛头正好戳在圣火令上。以倚天剑之利,尚自不能削断圣火令,矛头刺将上去,自是丝毫无损。这一刺之劲激动张无忌体内九阳神功,反弹出去,但听得“啊……”的一下长声惨叫,矛杆直插入那僧人胸口。
这僧人尚未摔倒,第二名僧人的单刀已砍向张无忌头顶。赵敏深恐一块圣火令挡不住单刀刃锋,双手各持一块圣火令,急速在张无忌头顶一放。这当口果真是间不容发,又是当的一声响,单刀反弹,刀背将那恶僧的额骨撞得粉碎,但赵敏的左手小指却也被刀锋切去了一片,危急之际,竟自未感疼痛。第三名僧人持剑刚进门口,便见两名同伴几乎是同时殒命,他大叫一声,向外便奔。赵敏叫道:“不能让他逃走了。”一块圣火令从窗子掷将出去,准头极佳,却是全无力量,没碰到那人身子便已落地。张无忌抱住她身子,叫道:“再掷!”以胸口稍行凝聚的真气从她背心传入。赵敏左手的圣火令再度掷出。那僧人只须再奔两步,便躲到了照壁之后,但圣火令去势奇快,正中背心,登时狂喷鲜血而死。张无忌和赵敏圣火令一脱手,同时昏晕,相拥着跌下床来。这时厢房内死了六僧,庭中死了二僧,张赵二人昏倒在血泊之中。荒山小庙,冷月清风,顷刻间更无半点声息。过了良久,赵敏先行醒转,迷迷糊糊之中先伸手一探张无忌鼻息,只觉呼吸虽弱,却悠长平稳。她支撑着站起身来,无力将他扶上床去,只得将他身子拉好,抬起他头,枕在一名死僧身上。她坐在死人堆里不住喘气。又过半晌,张无忌睁开眼来,叫道:“敏妹,你……你在哪里?”赵敏嫣然一笑,清冷的月光从窗中照将进来,两人看到对方脸上都是鲜血,本来神情甚是可怖,但劫后余生,却觉说不出的俊美可爱,各自张臂,相拥在一起。这番剧战,先前杀那七僧,张无忌未花半分力气,借力打力,反而有益无损,但最后以圣火令飞掷第八名恶僧,二人却是大伤元气。这时二人均已无力动弹,只有躺在死人堆中,静候力气恢复。赵敏包扎了左手小指的伤处,迷迷糊糊的又睡着了。
直到次日中午,二人方始先后醒转。张无忌打坐运气,调息大半个时辰,精神一振,撑身站了起来,肚里已是咕咕直叫,摸到厨下,只见一锅饭一半已成黑炭,另一半也是焦臭难闻,当下满满盛了一碗,拿到房中。赵敏笑道:“你我今日这等狼狈,只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实不足为外人道也。”两人相对大笑,伸手抓取焦饭而食,只觉滋味之美,似乎犹胜山珍海味。一碗饭尚未吃完,忽听得远处传来了马蹄和山石相击之声。呛啷一声,盛着焦饭的瓦碗掉在地下,打得粉碎。赵敏与张无忌面面相觑,两颗心怦怦跳动,耳听得驰来的共是两匹马,到了庙门前戛然而止,接着门环四响,有人打门,稍停片刻,又是门环四响。张无忌低声道:“怎么办?”只听得门外有人叫道:“上官三哥,是我秦老五啊。”赵敏道:“他们就要破门而入。咱们且装死人,随机应变。”
两人伏在死人堆里,脸孔向下。刚伏好身子,便听得砰的一声巨响,庙门被人猛力撞开,从撞门的声势中听来,来人膂力不小。赵敏心念一动,道:“你伏在门边,挡住二人的退路。”张无忌点点头,爬到门槛之旁。
紧跟着便听得两声惊呼,刷刷声响,进庙的两人拔出了兵刃,显已见到了庭中的两具尸首。一人低声道:“小心,防备敌人暗算。”另一人大声喝道:“好朋友,鬼鬼祟祟的躲着算是甚么英雄?有种的出来跟老子决一死战。”这人嗓音粗豪,中气充沛,谅必是那推门的大力士了。他连喝数声,四下里却无半点声息,说道:“贼子早去远了。”另一个嗓音嘶哑的人道:“四处查一查,莫要中了敌人诡计。”那秦老五道:“寿老弟,你往东边搜,我往西边搜。”那姓寿的似乎心中害怕,说道:“只怕敌人人多,咱们聚在一起,免得落单。”秦老五未置可否。那姓寿的突然咦的一声,指着东厢房道:“里……里面还有死人!”两人走到门边,但见小小一间房中,死尸横七竖八的躺了一地。秦老五道:“这庙……庙里的八位兄弟,一齐丧命,不知是甚么人下的毒手!”姓寿的道:“秦五哥,咱们急速回寺,禀……禀……禀报师父。”秦老五沉吟道:“师父叮咛咱们,须得赶快将请帖送出,赶着在端午节开‘屠狮英雄会’,要是误事了,可吃罪不起。”张无忌听到“屠狮英雄会”五字,微一沉吟,不禁惊、喜、惭、怒,百感齐生,心想:“他师父大撒请帖,开甚么屠狮英雄会,自是召集天下英雄,要当众杀害义父,这么说来,在端午节之前,义父性命倒是无碍。我不能保护义父周全,害得他老人家落入奸人手中,苦受折辱,不孝不义,莫此为甚。”他越想越怒,恨不得立时手刃这两名奸人,但又怕二人见机逃走,自己却无力追逐,唯有待他二人进房,然后截住退路,依样葫芦,以九阳真气反震之力锄奸。不料这二人见房中尽是死尸,不愿进房,只是站在庭中商量。
那姓寿的道:“这等大事,得及早禀告师父才好。”秦老五道:“这样罢,咱哥儿俩分头行事,我去送请帖,你回寺禀告师父。”姓寿的又担心在道上遇到敌人,踌躇未答。秦老五恼起来,说道:“那么任你挑选,你爱送请帖,那也由得你。”姓寿的沉吟片刻,终觉还是回山较为安全,说道:“听凭秦五哥吩咐,我回山禀告便是。”二人当即转身出去。
赵敏身子一动,低声呻吟了两下。秦寿二人吃了一惊,回过头来,见赵敏又动了两动,这时看得清楚,却是个女子。秦老五奇道:“这女子是谁?”走进房去。姓寿的胆子虽小,但一来见她是个女子,二来是重伤垂死之人,也就不加忌惮,跟着进房,秦老五便伸手去扳赵敏肩头。张无忌一声咳嗽,坐起身来,盘膝运气,双目似闭非闭。秦寿二人突然见他坐起,脸上全是血渍,神态却又是这等可怖,一齐大惊。那姓寿的叫道:“不好,这是尸变。这僵……僵……僵尸阴魂不散,秦五哥须……须得小心。”忙纵身跳上了床。秦老五叫道:“僵尸作怪,姓秦的可不来怕你。”举刀猛往张无忌头顶砍落。张无忌手中早握好了两枚圣火令,当即往头顶一放,当的一响,刀刃砍在圣火令上,反弹回去,将秦老五撞得脑浆迸裂,立时毙命。
那姓寿的手中握着一柄鬼头刀,手臂发抖,想要往张无忌身上砍去,却哪里敢?张无忌只等他砍劈过来,便可以九阳真气反撞。赵敏见那人久久不动,心下焦躁:“这胆小鬼魂飞魄散,不敢动手,要是他抛刀逃走,咱们可奈何他不得。”只见他牙关相击,格格作响,突然间拍的一声,鬼头刀掉在地下。张无忌道:“你有种便来砍我一刀,打我一拳。”那人道:“小……小的没种,不……不敢跟老爷动手。”张无忌道:“那么你踢我一脚试试。”那人道:“小的……小的更加不敢。”张无忌怒道:“你如此脓包,待会只有死得更惨,快向我砍上两刀。我若见你手劲不差,说不定反饶了你的性命。”那人道:“是,是!”俯身拾起了鬼头刀,瞥见秦老五头骨破碎的惨状,心想这僵尸法力高强,我还是苦苦哀求饶命的为是,当即跪倒,磕头道:“老爷饶命!你身遭枉死,跟小人可……可毫不相干,你别向小……小人索命。”
赵敏听他竟以为张无忌是死人,心中有气,哼了一声,道:“武林中居然有这等没出息的奴才。”那人道:“是,是!小的没出息,没出息,真是奴才,真是奴才。”
他不敢出手,张无忌倒是无计可施,突然间心念一动,喝道:“过来。”那人忙道:“是!”向前爬了几步,仍是跪着。张无忌伸出双手,将两根拇指按在他眼珠之上,喝道:“我先挖出你的眼珠。”那人大惊,不及多想,忙伸手用力将张无忌双臂推开。张无忌只求他这么一推,当即借用他的力道,手臂下滑,点了他乳下“神封”、“步廊”两处穴道。那人全身酸麻,扑倒在地,大声求恳:“老爷饶命,老爷饶命。原来老爷不是僵尸,好得很,那……那更加要饶命了。”他这时伏在张无忌身前,已瞧清对方乃是活人。赵敏知道张无忌这一下乃是借力点穴,但借来的力道实在太小,只能暂时令那人手足酸软,却未失行动之力,不到半个时辰,封闭了的穴道自行解开,届时又有一番麻烦,又想有许多事要向他查明,不能便取他性命,说道:“你已给这位爷台点中了死穴,你吸一口气,左胸助角是否隐隐生疼?”那人依言吸气,果觉左胸几根筋骨处颇为疼痛,其实这是一时气血闭塞的应有之象,那人不知,更大声哀求起来。赵敏道:“要饶你性命吗?可须得给你用金针解开死穴才成。那未免太也麻烦了。”那人磕头道:“姑娘无论如何得麻烦这么一次。姑娘救得小人之命,小人做牛做马,也供姑娘驱使。”赵敏嫣然一笑,道:“似你这等江湖人物,我倒是第一次看见。好罢,你去拾一块砖头来。”那人忙应道:“是,是!”蹒跚着走出,到院子中去捡砖头。
张无忌低声问:“要砖头干甚么?”赵敏微笑道:“山人自有妙计。”那人拿了一块砖头,恭恭敬敬的走进房来。赵敏在头发上拔下一只金钗,将钗尖对准了他肩头“缺盆穴”,说道:“我先用金针解开你上身脉络,免得死穴之气上冲入脑,那就无救了。但不知那位爷台肯不肯饶你性命?”那人眼望张无忌,满是哀恳之色。张无忌便点了点头。那人大喜,道:“这位大爷答应了,请姑娘快快下手。”赵敏道:“嗯,你怕不怕痛?”那人道:“小人只怕死,不怕痛。”赵敏道:“很好!你用砖头在金钗尾上敲击一下。”那人心想金钗插入肩头,这是皮肉之伤,毫不皱眉,提起砖头便在钗尾一击。
砖头击落,金钗刺入“缺盆穴”,那人并不疼痛,反有一阵舒适之感,对赵敏更增几分信心,不绝口的道谢。赵敏命他拔出金钗,又在他魂门、魄户、天柱、库房等七八处穴道上分别刺过。张无忌微微一笑,道:“好了,好了!”站起身来,心知那人穴道上受了这些攒刺,倘若逃出庙去,竭力奔跑,这几下刺穴立即发作,便制了他死命。
赵敏道:“你去打两盆水,给我们洗脸,然后去做饭。你若是要死,不妨在饭菜之中下些毒药,咱三人同归于尽。”那人道:“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这么一来,张无忌和赵敏倒多了一个侍仆。赵敏问他姓名,原来那人姓寿,名叫南山,有个外号叫作“万寿无疆”,却是江湖上朋友取笑他临阵畏缩、一辈子不会被人打死之意。他虽随着一干绿林好汉拜在圆真门下,圆真却嫌他根骨太差,人品猥葸,只差他跑腿办事,从来没传授过甚么武功。寿南山被点中了穴道,力气不失,被赵敏差来差去,极是卖力。他将九具尸体拖到后园中埋葬了,提水洗净庙中血渍。妙在此人武功不成,烹调手段倒算得是第一流好手,做几碗菜肴,张无忌和赵敏吃来大加赞赏。
待得诸事定当,张赵二人盘问那“屠狮英雄会”的详情。寿南山倒是毫不隐瞒,只可惜旁人瞧他不起,许多事都没跟他说。他只知少林寺方丈空闻大师派圆真主持这次大会,由空闻和空智两位神僧出面,广撒英雄帖,邀请天下各门派、各帮会的英雄好汉,于端午节齐集少林寺会商要事。张无忌要过那英雄帖一看,见是邀请云南点苍派浮尘子、古松子、归藏子等诸剑客的请柬。点苍诸剑成名已久,但隐居滇南,从来不和中原武林人士交往。现下少林派连他们也邀到了,可见这次大会宾客之众,规模之盛。少林派领袖武林,空闻、空智亲自出面邀请,料得接柬之人不论有何要事,均将搁在一旁,前来赴会。
张无忌见请柬上只寥寥数字,但书“敬请端阳佳节,聚会少林,与天下英雄樽酒共欢”,并无“屠狮”字样,便问:“干么那秦老五说这会叫作‘屠狮英雄会’?”
寿南山脸有得色,说道:“张爷有所不知,我师父擒获了一个鼎鼎大名的人物,叫作金毛狮王谢逊。我们少林派这番要在天下英雄之前大大露脸,当众宰杀这只金毛狮王,因此这个大会嘛,便叫作‘屠狮英雄会’。”张无忌强忍怒气,又问:“这金毛狮王是何等人物,你可看见了么?你师父如何将他擒来?这人现下关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