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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誉被鸠摩智点了穴道,全身动弹不得,给几名大汉横架在一匹马的鞍上,脸孔朝下,但见地面不住倒退,马蹄翻飞,溅得他口鼻中都是泥尘,耳听得众汉子大声吆喝,说的都是番话,也不知讲些什么。他一数马腿,共是十匹马。
奔出十余里后,来到一处岔路,只听得鸠摩智叽哩咕噜的说了几句话,五乘马向左边岔路行去,鸠摩智和带着段誉那人以及其余三乘则向右行。又奔数里,到了第二个岔路口,五乘马中又有两乘分道而行。段誉心知鸠摩智意在扰乱追兵,叫他们不知向何处追赶才是。
再奔得一阵,鸠摩智跃下马背,取过一根皮带,缚在段誉腰间,左手提着他身子,便从山坳里行去,另外两名汉子却纵马西驰。段誉暗暗叫苦,心道:“伯父便派遣铁甲骑兵不停追赶,至多也不过将这番僧的九名随从尽数擒去,可救我不得。
鸠摩智手中虽提了一人,脚步仍极轻便。他越走越高,三个时辰之中,尽在荒山野岭之间穿行。段誉见太阳西斜,始终从左边射来,知道鸠摩智是带着自己北行。
到得傍晚,鸠摩智提着他身子架在一株大树的树枝上,将皮带缠住了树枝,不跟他说一句话,甚至目光也不和他相对,只是背着身子,递上几块干粮面饼给他,解开了他左手小臂的穴道,好让他取食。段誉暗自伸出左手,想运气以少泽剑剑法伤他,哪知身上要穴被点,全身真气阻塞,手指空自点点戳戳,全无半分内劲。
如此数日,鸠摩智提着他不停的向北行走。段誉几次撩他说话,问他何以擒住自己,带自己到北方去干什么,鸠摩智始终不答。段誉一肚子的怨气,心想那次给妹子木婉清擒住,虽然苦头吃得更多,却绝不致如此气闷无聊。何况给一个美貌姑娘抓住,香泽微闻,俏叱时作,比之给个装聋作哑的番僧提在手中,苦乐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这般走了十余天,料想已出了大理国境,段誉察觉他行走的方向改向东北,仍然避开大路,始终取道于荒山野岭。只是地势越来越平坦,山渐少而水渐多,一日之中,往往要过渡数次。终于鸠摩智买了两匹马与段誉分乘,段誉身上的大穴自然不给他解开。
有一次段誉解手之时,心想:“我如使出‘凌波微步’,这番僧未必追得上我?”可是只跨出两步,真气在被封的穴道出被阻,立时摔倒。他叹了口气,爬起身来,知道这最后一条路也行不通的了。
当晚两人在一座小城一家客店中歇宿。鸠摩智命店伴取过纸墨笔砚,放在桌上,剔亮油灯,待店伴出房,说道:“段公子,小僧屈你大驾北来,多有得罪,好生过意不去。”段誉道:“好说,好说。”鸠摩智道:“公子可知小僧此举,是何用意?”
段誉一路之上,心中所想的只是这件事,眼见桌上放了纸墨笔砚,更料到了十之**,说道:“办不到”。鸠摩智问道:“什么事办不到?”段誉道:“你艳羡我段家的六脉神剑剑法,要逼我写出来给你。这件事办不到。”
鸠摩智摇头道:“段公子会错意了。小僧当年与慕容先生有约,要借贵门六脉神剑经去给他一观。此约未践,一直耿耿于怀。幸得段公子心中记得此经,无可奈何,只有将你带到慕容先生墓前焚化,好让小僧不致失信于故人。然而公子人中龙凤,小僧与你无冤无仇,岂敢伤残?这中间尚有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公子只须将经文图谱一无遗漏的写出来,小僧自己绝不看上一眼,立即固封,拿去在慕容先生墓前火化,了此宿愿,便即恭送公子回归大理。”
这番话鸠摩智于初入天龙寺时便曾说过,当时本因等均有允意,段誉也觉此法可行。但此后鸠摩智偷袭保定帝于先,擒拿自身于后,出手殊不光明,躲避追踪时诡计百出,对九名部属的生死安危全无丝毫顾念,这其间险刻戾狠之意已然表露无遗,段誉如何再信得过他?心中早就觉得,南海鳄神等“四大恶人”摆明了是恶人,反而远较这伪装“圣僧”的吐番和尚品格高得多了。他虽无处世经历,但这二十余日来,对此事早已深思熟虑,想明白了其中关窍,说道:“鸠摩智大师,你这番话是骗不倒我的”。
鸠摩智合什道:“阿弥陀佛,小僧对慕容先生当年一诺,尚且如此信守,岂肯为了守此一诺,另毁一诺?”
段誉摇头道:“你说当年对慕容先生有此诺言,是真是假,谁也不知。你拿到了六脉神剑剑谱,自己必定细读一番,是否要去慕容先生墓前焚化,谁也不知。就算真要焚化,以大师的聪明才智,读得几遍之后,岂有记不住之的?说不定还怕记错了,要笔录副本,然后再去焚化。”
鸠摩智双目精光大盛,恶狠狠的盯住段誉,但片刻之间,脸色便转慈和,缓缓的道:“你我均是佛门弟子,岂可如此胡言妄语,罪过,罪过。小僧迫不得已,只好稍加逼迫了。这是为了救公子性命,尚请勿怪。”说着伸出左手掌,轻轻按在段誉胸口,说道:“公子抵受不住之时,愿意书写此经,只须点一点头,小僧便即放手。”
段誉苦笑道:“我不写此经,你终不死心,舍不得便杀了我。我倘若写了出来,你怎么还能容我活命?我写经便是自杀,鸠摩智大师,这一节,我在十三天之前便已想明白了。”
鸠摩智叹了口气,说道:“我佛慈悲!”掌心便即运劲,料想这股劲力传入段誉膻中大穴,他周身如万蚁咬啮,苦楚难当,这等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嘴上说得虽硬,当真身受死去活来的酷刑之时,势非屈服不可。不料劲力甫发,立觉一股内力去得无影无踪。他一惊之下,又即催劲,这次内力消失得更快,跟着体中内力汹涌奔泻而出。鸠摩智大惊失色,右掌急出,在段誉肩头奋力推去。段誉“啊”的一声,摔在床上,后脑重重撞上墙壁。
鸠摩智早知段誉学过星宿老怪一门的“化功**”,但要穴被封,不论正邪武功自然俱都半点施展不出,那知他掌发内劲,却是将自身内力硬挤入对方“膻中穴”去,便如当日段誉全身动弹不得,张大了嘴巴任由莽牯朱蛤钻入肚中一般,与身上穴道是否被封全不相干。
段誉哼哼唧唧的坐起身来,说道:“枉你自称得道高僧,高僧是这么出手打人的吗?”
鸠摩智厉声道:“你这‘化功**’,到底是谁教你的?”
段誉摇摇头,说道:“化功**,暴殄天物,犹日弃千金于地而不知自用,旁门左道,可笑!可笑!”这几句话,他竟不知不觉的引述了玉洞帛轴上所写的字句。
鸠摩智不明其故,却也不敢再碰他身子,但先前点他神封、大椎、悬枢、京门诸穴却又无碍,此人武功之怪异,实是不可思议,料这门功夫,定是从一阳指与六脉神剑中变化出来,只是他初学皮毛,尚不会使用。这样一来,对大理段氏的武学更是心向神往,突然举起手掌,凌空一招“火焰刀”,将段誉头上的书生巾削去了一片,喝道:“你当真不写?我这一刀只消低得半尺,你的脑袋便怎样了?”
段誉害怕之极,心想他当真脑将起来,戳瞎我一只眼睛,又或削断我一条臂膀,那便怎么办?一路上反覆思量而得的几句话立时到了脑中,说出口来:“我倘若受逼不过,只好胡乱写些,那就未必全对。你如伤残我肢体,我恨你切骨,写出来的剑谱更加不知所云。这样吧,反正我写的剑谱,你要拿去在慕容先生墓前焚化,你说过立即固封,决计不看上一眼,是对是错,跟你并不相干。我胡乱书写,不过是我骗了慕容先生的阴魂,他在阴间练得走火入魔,自绝鬼脉,也不会来怪你。”说着走到桌边,提笔摊纸,作状欲写。
鸠摩智怒极,段誉这几句话,将自己骗取六脉神剑剑谱的意图尽皆揭破,同时说得明明白白,自己若用强逼迫,他写出来的剑谱也必残缺不全,伪者居多,那非但无用,阅之且有大害。他在天龙寺两度斗剑,六脉神剑的剑法真假自然一看便知,但这路剑法的要旨纯在内力运使,那就无法分辨。当下岂仅老羞成怒,直是大怒欲狂,一招“火焰刀”挥出,嗤的一声轻响,段誉手中笔管断为两截。
段誉大笑声中,鸠摩智喝道:“贼小子,佛爷好意饶你性命,你偏执迷不悟。只有拿你去慕容先生墓前焚烧。你心中所记得的剑谱,总不会是假的吧?”
段誉笑道:“我临死之时,只好将剑法故意多记错几招。对,就是这个主意,打从此刻起,我拼命记错,越记越错,到得后来,连我自己也是胡里胡涂。”
鸠摩智怒目瞪视,眼中似乎也有火焰刀要喷将出来,恨不得手掌一挥,“火焰刀”的无形气劲就从这小子的头颈中一划而过。
自此一路向东,又行了二十余日,段誉听着途人的口音,渐觉清雅绵软,菜肴中也没了辣椒。
这一日终于到了苏州城外,段誉心想:“这就要去上慕容博的坟了。番僧逼不到剑谱,不会就此当真杀我,但在那慕容博的墓前,将我烧上一烧,烤上一烤,弄得半死不活,却也未始不可。”将心一横,也不去多想,纵目观看风景。这时正是三月天气,杏花夹径,绿柳垂湖,暖洋洋的春风吹在身上,当真是醺醺欲醉。段誉不由得心怀大畅,脱口吟道:“波渺渺,柳依依,孤村芳草远,斜日杏花飞。”
鸠摩智冷笑道:“死到临头,亏你还有这等闲情逸致,兀自在吟诗唱词。”段誉笑道:“佛曰:‘色身无常,无常即苦。’天下无不死之人。最多你不过多活几年,又有什么开心了?”
鸠摩智不去理他,向途人请问“参合庄”的所在。但他连问了七八人,没一个知道,言语不通,更是缠七夹八。最后一个老者说道:“苏州城里城外,呒不一个庄子叫做啥参合庄格。你这位大和尚,定是听错哉。”鸠摩智道:“有一家姓慕容的大庄主,请问他住在什么地方?”那老者道:“苏州城里么,姓顾、姓陆、姓沈、姓张、姓周、姓文…………那都是大庄主,那有什么姓慕容的?勿曾听见过。”
鸠摩智正没做理会处,忽听得西首小路上一人说道:“听说慕容氏住在城西三十里的燕子坞,咱们便过去瞧瞧。”另一人道:“嗯,到了地头啦,可得小心在意才是。”说的是河南中州口音。这两人说话声音甚轻,鸠摩智内功修为了得,却听得清清楚楚,心道:“莫非这两人故意说给我听的?否则偏那有这么巧?”斜眼看去,只见一人气宇轩昂,身穿孝服,另一个却矮小瘦削,像是个痨病鬼扒手。
鸠摩智一眼之下,便知这两人身有武功,还没打定主意是否要出言相询,段誉已叫了起来:“霍先生,霍先生,你也来了?”原来那形容猥琐的汉子正是金算盘崔百泉,另一个便是他师侄追魂手过彦之。
他二人离了大理后,一心一意要为柯百岁报仇,明知慕容氏武功极高,此仇十九难报,还是勇气百倍的寻到了苏州来。打听到慕容氏住在燕子坞,而慕容博却已逝世多年,那么杀害柯百岁的,当是慕容家的另外一人。两人觉得报仇多了几分指望,赶到湖边,刚好和鸠摩智、段誉二人遇上。
崔百泉突然听到段誉的叫声,一愕之下,快步奔将过来,只见一个和尚骑在马上,左手拉住段誉坐骑的缰绳,段誉双手僵直,垂在身侧,显是给点中了穴道,奇道:“小王爷,是你啊!喂,大和尚,你干什么跟这位公子爷为难?你可知他是谁?”
鸠摩智自没将这两人放在眼里,但想自己从未来过中原,慕容先生的家不易找寻,有这两人领路,那就再好没有了,说道:“我要去慕容氏的府上,相烦两位带路。”
崔百泉道:“请问大师上下如何称呼?何以胆敢得罪段氏的小王爷?到慕容府去有何贵干?”鸠摩智道:“到时自知。”崔百泉道:“大师是慕容家的朋友么?”鸠摩智道:“不错,慕容先生所居的参合庄坐落何处,霍先生若是得知,还请指引。”鸠摩智听段誉称之为“霍先生”,还道他真是姓霍。崔百泉搔了搔头皮,向段誉道:“小王爷,我解开你手臂上的穴道再说。”说着走上几步,伸手便要去替段誉解穴。
段誉心想鸠摩智武功高得出奇,当世只怕无人能敌,这崔过二人是万万打他不过的,若来妄图相救,只不过枉送两条性命,还是叫他二人赶快逃走的为妙,便道:“且慢!这位大师单身一人,打败了我伯父和大理的五位高手,将我擒来。他是慕容先生的知交好友,要将我在慕容先生的墓前焚烧为祭。你二位和姑苏慕容氏毫不相干,这就快快走吧。”
崔百泉和过彦之听说这和尚打败了保定帝等高手,心中已是一惊,待听说他是慕容氏的知交,更加震骇。崔百泉心想自己在镇南王府中躲了这十几年,今日小王爷有难,岂能袖手不理?反正既来姑苏,这条性命早就豁出去不要了,不论死在正点儿的算盘珠下或是旁人手中,也没什么分别,当即伸手入怀,掏出一个金光灿烂的算盘,高举摇晃,铮铮铮的乱响,说道:“大和尚,慕容先生是你的好朋友,这位小王爷却是我的好朋友,我劝你还是放开了他吧。”过彦之一抖手间,也已取下缠在腰间的软鞭。两人同时向鸠摩智马前抢去。
段誉大叫:“两位快走,你们打他不过的。”
鸠摩智淡淡一笑,说道:“真要动手么?”崔百泉道:“这一场架,叫做老虎头上拍苍蝇,明知打你不过,也得试上一试,生死…………啊唷,啊唷!”
“生死”什么的还没说出口,鸠摩智已伸手夺过过彦之的软鞭,跟着拍的一声,翻过软鞭,卷着崔百泉手中的金算盘,鞭子一扬,两件兵刃同时脱手飞向右侧湖中,眼见两件兵刃便要沉入湖底,那知鸠摩智手上劲力使得恰到好处,软鞭鞭梢翻了过来,刚好缠住一根垂在湖面的柳枝,柳枝柔软,一升一沉,不住摇动。金算盘款款拍着水面,点成一个个漪涟。
鸠摩智双手合什,说道:“有劳两位大驾,相烦引路。”崔过二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鸠摩智道:“两位倘若不愿引路,便请示知燕子坞参合庄的途径,由小僧觅路自去,那也不妨。”崔过二人见他武功如此高强,而神态却又谦和之极,都觉翻脸也不是,不翻脸也不是。
便在此时,只听得(矣欠)乃声响,湖面绿波上飘来一叶小舟,一个绿杉少女手执双桨,缓缓划水而来,口中唱着小曲,听那曲子是:“菡萏香连十顷陂,小姑贪戏采莲迟。晚来弄水船头滩,笑脱红裙裹鸭儿。”歌声娇柔无邪,欢悦动心。
段誉在大理时诵读前人诗词文章,于江南风物早就深为倾倒,此刻一听此曲,不由得心魂俱醉。只见那少女一双纤手皓肤如玉,映着绿波,便如透明一般。崔百泉和过彦之虽大敌当前,也不禁转头向她瞧了两眼。
只有鸠摩智视若不见,听如不闻,说道:“两位既不肯见告参合庄的所在,小僧这就告辞。”
这时那少女划着小舟,已近岸边,听到鸠摩智的说话,接口道:“这位大师父要去参合庄,阿有啥事体?”说话声音极甜极清,令人一听之下,说不出的舒适。这少女约莫十六七岁年纪,满脸都是温柔,满身尽是秀气。
段誉心道:“想不到江南女子,一美至斯。”其实这少女也非甚美,比之木婉清颇有不如,但八分容貌,加上十二分的温柔,便不逊于十分人才的美女。
鸠摩智道:“小僧欲到参合庄去,小娘子能指点途径么?”那少女微笑道:“参合庄的名字,外边人勿会晓得,大师父从啥地方听来?”鸠摩智道:“小僧是慕容先生方外至交,特来老友墓前一祭,以践昔日之约。并盼得识慕容公子清范。”那少女沉吟道:“介末真正弗巧哉!慕容公子刚刚前日出仔门,大师父来得三日末,介就碰着公子哉。”鸠摩智道:“与公子缘悭一面,教人好生惆怅,但小僧从吐番国万里迢迢来到中土,愿在慕容先生墓前一拜,以完当年心愿。”那少女道:“大师父是慕容老爷的好朋友,先请去用一杯清茶,我再给你传报,你讲好(口伐)?”鸠摩智道:“小娘子是公子府上何人?该当如何称呼才是?”
那少女嫣然一笑,道:“啊唷!我是服侍公子抚琴吹笛的小丫头,叫做阿碧。你勿要大娘子、小娘子的介客气,叫我阿碧好哉!”她一口苏州土白,本来不易听懂,但她是武林世家的侍婢,想是平素官话听得多了,说话中尽量加上了些官话,鸠摩智与段誉等尚可勉强明白。当下鸠摩智恭恭敬敬的道:“不敢!”(按:阿碧的吴语,书中只能略具韵味而已,倘若全部写成苏白,读者固然不懂,鸠摩智和段誉加二要弄勿清爽哉。)
阿碧道:“这里去燕子坞琴韵小筑,都是水路,倘若这几位通通要去,我划船相送,好(口伐)?”她每问一句“好(口伐)”,都是殷勤探询,软语商量,教人难以拒却。
鸠摩智道:“如此有劳了。”携着段誉的手,轻轻跃上小舟。那小舟只略沉少许,却绝无半分摇晃。阿碧向鸠摩智和段誉微微一笑,似乎是说:“真好本事!”
过彦之低声道:“师叔,怎么?”他二人是来找慕容氏报仇的,但弄得如此狼狈,实在好不尴尬。
阿碧微笑道:“两位大爷来啊来到苏州哉,倘若无不啥要紧事体,介末请到敞处喝杯清茶,吃点点心。勿要看这只船小,再坐几个人也勿会沉格。”她轻轻划动小舟,来到柳树之下,伸出纤手收起了算盘和软鞭,随手拨弄算珠,铮铮有声。
段誉只听得几下,喜道:“姑娘,你弹的是‘采桑子’么?”原来她随手拨动算珠,轻重疾徐,自成节奏,居然便是两句清脆灵动的“采桑子”。阿碧嫣然一笑,道:“公子,你精通音律,也来弹一曲么?”段誉见她天真烂漫,和蔼可亲,笑道:“我可不会弹算盘。”转头向崔百泉道:“霍先生,人家把你的算盘打得这么好听。”
崔百泉涩然一笑,道:“不错,不错。姑娘真是雅人,我这门最俗气的家生,到了姑娘手里,就变成了一件乐器。”阿碧道:“啊哟,真正对勿起,这是霍大爷的么?这算盘打造得真考究。你屋里一定交关之有铜钱,连算盘也用金子做。霍大爷,还仔拨你。”她左手拿着算盘,伸长手臂。崔百泉人在岸上,无法拿到,他也真舍不得这个片刻不离身的老朋友,轻轻一纵,上了船头,伸手将算盘接了过去,侧过头来向鸠摩智瞪了一眼。鸠摩智脸上始终慈和含笑,全无愠色。
阿碧左手拿着软鞭鞭梢提高了,右手五指在鞭上一勒而下,手指甲触到软鞭一节节上凸起的棱角,登时发出叮、玲、东、珑几下清亮的不同声音。她五指这么一勒,就如是新试琵琶一般,一条斗过大江南北、黑道白道英豪的兵刃,到了她一只洁白柔嫩的手中,又成了一件乐器。
段誉叫道:“妙极,妙极!姑娘,你就弹它一曲。”阿碧向着过彦之道:“这软鞭是这位大爷的了?我乱七八糟的拿来玩弄,忒也无礼了。大爷,你也上船来罢,等一歇我拨你吃鲜红菱。”过彦之心切师仇,对姑苏慕容一家恨之切骨,但见这个小姑娘语笑嫣然,天真烂漫,他虽满腔恨毒,却也难以向她发作,心想:“她引我到庄上去,那是再好不过,好歹也得先杀他几个人给恩师报仇。”当下点了点头,跃到船上。
阿碧好好的卷拢软鞭,交给过彦之,木桨一扳,小舟便向西滑去。
崔百泉和过彦之交换了几个眼色,都想:“今日深入虎穴,不知生死如何。慕容氏出手毒辣之极,这个小姑娘柔和温雅,看来不假,但焉知不是慕容氏骄敌之计?教咱们去了防范之心,他便可乘机下手。”
舟行湖上,几个转折,便转入了一庄大湖之中,极目望去,但见烟波浩渺,远水接天。过彦之更是暗暗心惊:“这大湖想必就是太湖了。我和崔师叔都不会水性,这小妮子只须将船一翻,咱二人便沉入湖中喂了鱼鳖,还说什么替师报仇?”崔百泉也想到了此节,寻思若能把木桨拿在手中,这小姑娘便想弄翻船,也没这么容易,便道:“姑娘,我来帮你划船,你只须指点方向便是。”阿碧笑道:“啊哟,介末不敢当。我家公子倘若晓得仔,定规要骂我怠慢了客人。”崔百泉见她不肯,疑心更甚,笑道:“实不相瞒,我们是想听听姑娘在软鞭上弹曲的绝技。我们是粗人,这位段公子却是琴棋书画,样样都精的。”
阿碧向段誉瞧了一眼,笑道:“我弹着好白相,又算啥绝技了?段公子这样风雅,听仔笑啊笑煞快哉,我勿来。”
崔百泉从过彦之手中取过软鞭,交在她手里,道:“你弹,你弹!”一面就接过了她手中的木桨。阿碧笑道:“好吧,你的金算盘再借我拨我一歇。”崔百泉心下暗感危惧:“她要将我们两件兵刃都收了去,莫非有甚阴谋?”事到其间,已不便拒却,只得将金算盘递给她。阿碧将算盘放在身前的船板上,左手握住软鞭之柄,左足轻踏鞭头,将软鞭拉得直了,右手五指飞转轮弹,软鞭登时发出丁东之声,虽无琵琶的繁复清亮,爽朗却有过之。
阿碧五指弹抹之际,尚有余暇腾出手指在金算盘上拨弄,算盘珠的铮铮声夹在软鞭的玎玎声中,更增清韵。便在此时,只见两只燕子从船头掠过,向西疾飘而去。段誉心想:“慕容氏所在之处叫做燕子坞,想必燕子很多了。”
只听得阿碧漫声唱道:“二社良辰,千家庭院,翩翩又睹双飞燕。凤凰巢稳许为邻,潇湘烟瞑来何晚?乱入红楼,低飞绿岸,画梁轻拂歌尘转。为谁归去为谁来?主人恩重珠帘卷。”
段誉听她歌声唱到柔曼之处,不由得回肠荡气,心想:“我若终生僻处南疆,如何得能聆此仙乐?‘为谁归去为谁来?主人恩重珠帘卷’。慕容公子有婢如此,自是非常人物。”
阿碧一曲既罢,将算盘和软鞭还了给崔过二人,笑道:“唱得不好,客人勿要笑。霍大爷,向左边小港中划进去,是了!”
崔百泉见她交还兵刃,登感宽心,当下依言将小舟划入一处小港,但见水面上生满了荷叶,若不是她指点,决不知荷叶间竟有通路。崔百泉划了一会,阿碧又指示水路:“从这里划过去。”这边水面上全是菱叶和红菱,清波之中,红菱绿叶,鲜艳非凡。阿碧顺手采摘红菱,分给众人。
段誉一双手虽能动弹,但穴道被点之后全无半分力气,连一枚红菱的硬皮也无法剥开。阿碧笑道:“公子爷勿是江南人,勿会剥菱,我拨你剥。”连剥数枚,放在他掌中。段誉见那菱皮肉光洁,送入嘴中,甘香爽脆,清甜非凡,笑道:“这红菱的滋味清而不腻,便和姑娘唱的小曲一般。”阿碧脸上微微一红,笑道:“拿我的歌儿来比水红菱,今朝倒是第一趟听到,多谢公子啦!”
菱塘尚未过完,阿碧又指引小舟从一丛芦苇和茭白中穿了过去。这么一来,连鸠摩智也起了戒心,暗暗记忆小舟的来路,以备回出时不致迷路,可是一眼望去,满湖荷叶、菱叶、芦苇、茭白,都是一模一样,兼之荷叶、菱叶在水面飘浮,随时一阵风来,便即变幻百端,就算此刻记得清清楚楚,霎时间局面便全然不同。鸠摩智和崔百泉、过彦之三人不断注视阿碧双目,都想从她眼光之中,瞧出她寻路的法子和指标,但她只是漫不经意的采菱拨水,随口指引,似乎这许许多多纵横交错、棋盘一般的水道,便如她手掌中的掌纹一般明白,生而知之,不须辨认。
如此曲曲折折的划了两个多时辰,未牌时分,遥遥望见远处绿柳丛中,露出一角飞檐。阿碧道:“到了!霍大爷,累得你帮我划了半日船。”崔百泉苦笑道:“只要有红菱可吃,清歌可听,我便这么划他十年八年船,那也不累。”阿碧拍手笑道:“你要听歌吃菱,介末交关便当?在这湖里一辈子勿出去好哉!”
崔百泉听到她说“在这湖里一辈子勿出去”,不由得矍然一惊,斜着一双小眼向她端相了一会,但见她笑吟吟的似乎全无机心,却也不能就此放心。
阿碧接过木桨,将船直向柳阴中划去,到得邻近,只见一座松树枝架成的木梯,垂下来通向水面。阿碧将小船系在树枝之上,忽听得柳枝上一只小鸟“莎莎都莎,莎莎都莎”的叫了起来,声音清脆。阿碧模仿鸟鸣,也叫了几下,回头笑道:“请上岸吧!”
众人逐一跨上岸去,见疏疏落落四五座房舍,建造在一个不知是小岛还是半岛之上。房舍小巧玲珑,颇为精雅。小舍匾额上写着“琴韵”两字,笔致颇为潇洒。鸠摩智道:“此间便是燕子坞参合庄么?”阿碧摇头道:“不。这是公子起给我住的,小小地方,实在不能接待贵客。不过这位大师父说要去拜祭慕容老爷的墓,我可作不了主,只好请几位在这里等一等,我去问问阿朱姊姊。”
鸠摩智一听,心头有气,脸色微微一沉。他是吐蕃国护国法王,身份何等尊崇?别说在吐蕃国大受国主礼敬,即是来到大宋、大理、辽国、西夏的朝廷之中,各国君主也必待以贵宾之礼,何况他又是慕容先生的知交旧友,这番亲来祭墓,慕容公子事前不知,已然出门,那也罢了,可是这下人不请他到正厅客舍隆重接待,却将他带到一个小婢的别院,实在太也气人。但他见阿碧语笑盈盈,并无半分轻慢之意,心想:“这小丫头什么也不懂,我何必跟她一般见识。”想到此节,便即心平气和。
崔百泉问道:“你阿朱姊姊是谁?”阿碧笑道:“阿朱就是阿朱,伊只比我大一个月,介末就摆起阿姊架子来哉。我叫伊阿姊,介末叫做呒不法子,啥人教伊大我一个月呢?你用勿着叫伊阿姊,你倘若叫伊阿姊末,伊越发要得意哩。”她咭咭咯咯的说着,语声清柔,若奏管弦,将四人引进屋去。
到得厅上,阿碧请各人就座,便有男仆奉上清茶糕点。段誉端起茶碗,扑鼻一阵清香,揭开盖碗,只见淡绿茶水中飘浮着一粒粒深碧的茶叶,便像一颗颗小珠,生满纤细绒毛。段誉从未见过,喝了一口,只觉满嘴清香,舌底生津。鸠摩智和崔、过二人见茶叶古怪,都不敢喝。这珠状茶叶是太湖附近山峰的特产,后世称为“碧螺春”,北宋之时还未有这雅致名称,本地人叫做“吓煞人香”,以极言其香。鸠摩智向在西域和吐蕃山地居住,喝惯了苦涩的黑色茶砖,见到这等碧绿有毛的茶叶,不免疑心有毒。
四色点心是玫瑰松子糖、茯苓软糕、翡翠甜饼、藕粉火腿饺,形状精雅,每件糕点都似不是做来吃的,而是用来玩赏一般。
段誉赞道:“这些点心如此精致,味道定是绝美的了,可是教人又怎舍得张口去吃?”阿碧微笑道:“公子只管吃好哉,我们还有。”段誉吃一件赞一件,大快平生。鸠摩智和崔过二人却仍不敢食用。段誉心下起疑:“这鸠摩智自称是慕容博的好友,如何他也处处严加提防?而慕容庄上接待他的礼数,似乎也不大对劲。”
鸠摩智的耐心也真了得,等了半天,待段誉将茶水和四样糕点都尝了个遍,赞了个够,才道:“如此便请姑娘去通知你的阿朱姊姊。”
阿碧笑道:“阿朱的庄子离这里有四九水路,今朝来不及去哉,四位在这里住一晚,明朝一早,我送四位去‘听香水榭’。”崔百泉问道:“什么四九水路?”阿碧道:“一九是九里,二九十八里,四九就是三十六里。你拨拨算盘就算出来哉。”原来江南一带,说道路程距离,总是一九、二九的计算。
鸠摩智道:“早知如此,姑娘径自送我们去听香水榭,岂不爽快?”阿碧笑道:“这里呒不人陪我讲闲话,闷也闷煞快。好容易来了几个客人,几花好?介末总归要留你们几位住上一日。”
过彦之一直沉着气不说话,这时突然霍地站起,喝道:“慕容家的亲人住在那里?我过彦之上参合庄来,不是为了喝茶吃饭,更不是陪你说笑解闷,是来杀人报仇、流血送命的。姓过的既到此间,也没想再生出此庄。姑娘,请你去说,我是伏牛派柯百岁的弟子,今日跟师父报仇来啦。”说着软鞭一晃,喀喇喇一声响,将一张紫檀木茶几和一张湘妃竹椅子打成了碎片。
阿碧既不惊惶,也不生气,说道:“江湖上英雄豪杰来拜会公子的,每个月总有几起,也有很多像过大爷这般凶霸霸、恶狠狠的,我小丫头倒也呒没吓煞………”
她话未说完,后堂转出一个须发如银的老人,手中撑着一根拐杖,说道:“阿碧,是谁在这里大呼小叫的?”说的却是官话,语音甚是纯正。
崔百泉纵身离椅,和过彦之并肩而立,喝问:“我师兄柯百岁到底是死在谁的手下?”
段誉见这老人弓腰曲背,满脸都是皱纹,没有九十也有八十岁,只听他嘶哑着嗓子说道:“柯百岁,柯百岁,嗯,年纪活到一百岁,早就该死啦!”
过彦之一到苏州,立时便想到慕容氏家中去大杀大砍一场,替恩师报仇,只是给鸠摩智夺去兵刃,折了锐气,再遇上阿碧这样天真可爱的一个小姑娘,满腔怨愤,无可发泄,这时听这老人说话无礼,软鞭挥出,鞭头便点向他后心。他见鸠摩智坐在西首,防他出手干预,这一鞭便从东边挥击过去。
那知鸠摩智手臂一伸,掌心中如有磁力,远远的便将软鞭抓了过去,说道:“过大侠,咱们远来是客,有话可说,不必动武。”将软鞭卷成一团,还给了他。
过彦之满脸胀得通红,接又不是,不接又不是,转念心想:“今日报仇乃是大事,宁可受一时之辱,须得有兵刃在手。”便伸手接了。
鸠摩智向那老人道:“这位施主尊姓大名?是慕容先生的亲戚,还是朋友?”那老人裂嘴一笑,说道:“老头儿是公子爷的老仆,有什么尊姓大名?听说大师父是我们故世的老爷的好朋友,不知有什么吩咐。”鸠摩智道:“我的事要见到公子后当面奉告。”那老人道:“那可不巧了,公子爷前天动身出门,说不定那一天才回来。”鸠摩智问道:“公子去了何处?”那老人侧过了头,伸手敲敲自己的额角,道:“这个么,我可老胡涂了,好像是去西夏国,又说什么辽国,也说不定是吐蕃,要不然便是大理。”
鸠摩智哼了一声,心中不悦,当时天下五国分峙,除了当地是大宋所辖,这老人却把其余四国都说全了。他明知道老人是假装胡涂,说道:“既是如此,我也不等公子回来了,请管家带我去慕容先生墓前一拜,以尽故人之情。”
那老人双手乱摇,说道:“这个我可作不起主,我也不是什么管家。”鸠摩智道:“那么尊府的管家是谁?请出来一见。”那老人连连点头,说道:“很好,很好!我去请管家来。”转过身子,摇摇摆摆的走了出去,自言自语:“这个年头儿啊,世上什么坏人都有,假扮了和尚道士,便想来化缘骗人。我老头儿什么没见过,才不上这个当呢。”
段誉哈哈一声,笑了出来。阿碧忙向鸠摩智道:“大师父,你勿要生气,老黄伯伯是个老胡涂。他自以为聪明,不过说话总归要得罪人。”
崔百泉拉拉过彦之的衣袖,走到一旁,低声道:“这贼秃自称是慕容家的朋友,但这儿明明没将他当贵客看待。咱们且别莽撞,瞧个明白再说。”过彦之道:“是!”两个回归原座。但过彦之本来所坐的那只竹椅已给他自己打碎,变成了无处可坐。阿碧将自己的椅子端着送过去,微笑道:“过大爷,请坐!”过彦之点了点头,心想:“我纵能将慕容氏一家杀得干干净净,这个小丫头也得饶了。”
段誉当那老仆进来之时,隐隐约约觉得有件事十分别扭,显得非常不对,但什么事情不对,却全然说不上来。他仔细打量这小厅中的陈设家俱,庭中花木,壁上书画,再瞧阿碧、鸠摩智、崔百泉、过彦之四人,什么特异之处都没发见,心中却越来越觉异样。
过了半晌,只听得脚步声响,内堂走出一个五十来岁的瘦子,脸色焦黄,亥页下留一丛山羊短须,一副精明能干的模样,身上衣着颇为讲究,左手小指戴一枚汉玉斑指,看来便是慕容府中的管家了。这瘦子向鸠摩智等行礼,说道:“小人孙三拜见各位。大师父,你老人家要到我们老爷墓前去拜祭,我们实在感激之至。可是公子爷出门去了,没人还礼,太也不够恭敬。待公子爷回来,小人定将大师父这番心意转告便是……”
他说到这里,段誉忽然闻到一阵淡淡的香气,心中一动:“奇怪,奇怪。”
当先前那老仆来到小厅,段誉便闻到一阵幽雅的香气。这香气依稀与木婉清身上的体香有些相似,虽然颇为不同,然而总之是女儿之香。起初段誉还道这香气发自阿碧身上,也不以为意,可是那老仆一走出厅堂,这股香气就此消失,待那自称为孙三的管家走进厅来,段誉又闻到了这股香气,这才领会到,先前自己所以大觉别扭,原来是为了在一个**十岁老公公的身上,闻到了十七八岁小姑娘的体香,寻思:“莫非后堂种植了什么奇花异卉,有谁从后堂出来,身上便带有幽香?要不然那老仆和这瘦子都是女子扮的。”
这香气虽令段誉起疑,其实气息极淡极微,鸠摩智等三人半点也没察觉。段誉所以能够辨认,只因他曾与木婉清在石室中经历了一段奇险的时刻,这淡淡的处*女幽香,旁人丝毫不觉,于他却是铭心刻骨,比什么麝香、檀香、花香还更强烈得多。鸠摩智内功虽然深厚,但一生严守色戒,红颜绿鬓,在他眼中只是白骨骷髅,香粉胭脂,于他鼻端直同脓血秽臭,浑不知男人女子体气之有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