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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家时正赶上吃晚饭。在餐桌上,父母和妹妹不时问到关于老家的情况,他只言片语地回答他们,谈到在老家的一些见闻,还有巧生一家对自己热情的款待。饭后,母亲在厨房洗刷餐具,里屋只有父亲一个人。他又进来坐到父亲对面,想把近来一直压在心头的那个想法说出来。从昨天跟巧生一家分手到现在,包括在回来的车上,他内心一直如翻江倒海般激荡不已,拳拳的亲情,离别的伤感,对家族经历深切而苦涩的感受等等,沉重得像一座大山,似乎让他一下子变得成熟起来。
“坐坐吧。”继勤对他客气起来。
“我觉得,你应该早就回老家去看看他们了。”
继勤两手交叠,放在搭起的腿上,那一贯矜持的脸上多了一份凝重和沧桑。他带着点沙哑的嗓音解释说:“前些年这家里不宽裕,经常给你爷爷寄钱,我工作又忙。把钱花在路上,倒还不如帮他们解决点实际困难。”
“可他们也都很不容易,你是这家里老大,哪怕去过一次呢,他们也会受感动,感到你能理解他们。”建工又说,“我似乎感到几个姑姑和叔叔都对你有些抱怨。”
他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惊讶,问抱怨什么。儿子把从他们那里听来的几件事情告诉父亲。他说,这里面有的是属于误会。儿子说,所以他才有必要回去。
他的嘴角上终于露出一丝会意的笑来:“嗯,有道理。”又说,他劝巧生回来是对的。随即向建工提起当年到矿上来参加工作的时候,巧生的爷爷把村上互助会里仅有的五毛钱给了他的那件事。
这是他有生以来跟父亲第一次真挚而动情的交流。过后,继勤不无感动地跟妻子说,建工这次从老家回来,变得比原先懂事了。
每天早上起床跑早操,他又开始感到头疼欲裂。每天的心情也变得更加沉重和抑郁起来。在食堂大厅里吃饭,走在校园里或城里的大街上,有时会恍然看到巧欣、巧生或小嫚她们分明就在来来往往的人群当中,他的内心也在那一刹那间触电似的发出强烈的震颤。他想:如果她们真的像这些人一样生活在这个城市中,那该多好啊!
合堂教室。政治经济学老师正在缓慢地讲课。每到一个地方卡住的时候,他就耷拉下眼皮,艰难地拖起长音来:“在计……计划经济体制下,国家优先发展重……重……工业,以农业哺育工业。农业生产力低下、自然和人……人为灾害,造成了……城市粮油供应严重紧缺,于是乎,国家实行了农产品统购统销制度。就是这个统……统……统购统销,为工业化提供了大……大……大量……原始积累。嘿嘿……嘿嘿嘿……”超然的笑声,引得大家笑起来。大家笑,又引得他笑。
“但是,就是这个高……征收率的统购统销,挤压了农民的口粮,在执行这个政策过程中,又出现偏……偏……偏差,农民种地无利润可言,甚至还要赔……赔本。城乡差距拉……拉大。同时,为了保证城市粮油正常供应,就要限制城市人口膨胀,就得想办法把农民牢牢……拴在土地上,这样,又加强了户……户籍制度。还有,人民公社集体经济制度这个……这个东西,限制了农民个人经商自由和……发……发家致富。”
他皱起眉头,眯起小眼睛,无奈地咧着嘴巴,自言自语似的念叨:“他们买……买……不起工人生产的产品,就连用自己种出来的粮食做的点心,和进城吃个饭,还要出高……高价买。哪来的钱啊!卖个鸡蛋,还……还……还给没收了,说是走……走……走资本主义。中国农民,苦啊!……”
这天跑完早操回来,他跟一起打伙买饭的向远顺便到餐厅打上饭,端回宿舍吃。刚一进门,对门一位同学跑过来说:“七点十分的每周一歌又开始啦,《在希望的田野上》,挺好听的,快去听啊!”
向远朝对面宿舍大声说:“把声音放大点,让这边也听听!”建工跟着那个同学来到对门。在窗下桌前吃饭的那位同学把那块半导体的音量放到了最大,缓缓的乐音在整个屋内和清冷的走廊里回响起来。带小号的过门徐徐响起。建工在乐曲声中似乎看到旭日初升,开阔的田野静静地笼罩在薄雾之中。继而阳光绚丽,天高云散,高亢雄浑的前奏骤然加快,接着是一个清脆、明快的女高音回荡在田野的上空:“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他恍然看到了老家那熟悉的麦田、遥遥相望的村庄以及田间纵横的小道,还看到了自己家族中那些认识和不认识的人的身影在辛勤劳作和远走他乡的叠影。顿时,一阵难言的酸楚和伤感涌上心头。他热泪盈眶,几近失态哭出声来,赶忙低下头转身朝外走去。他极力抑制住自己,一边擦着不断涌出来的泪水,唯恐让别人看到。他冲出走廊来到宿舍楼下面,面朝西边的足球场,背对着进进出出的行人。他想到了自己家族中那一张张熟悉和陌生的、善良而朴实的面孔以及他们不如意的生存状态。伴着一阵再次涌来的难过和委屈的心潮,眼泪又涌了出来。他在寒风中擦拭着冰冷的泪水,发出带着冷气的深深的感叹。
这时,向远从他身边走过,笑着说饭给他留着了。他含混地答应着。上课时间快到了,他稍微镇定了一会儿,径直朝操场对面的教学楼走去了。
教室里灯光通明。齐林悄悄走到建工身后,轻拍一下他的肩头。他跟着出去了。
齐林跟他隔壁,是班上的宣传委员。团脸,大眼睛,平时寡言沉默。两人出校了门,向北跨过十字路口,来到每天跑操经过的那条柏油路上。暗淡的路灯幽幽地照着凄清的路面,两边是高大的光秃秃的白杨树的影子。这条路的尽头是一片麦田,路上没有车辆。齐林笑着瞅了他一眼,说:“老弟怎么了?最近见你总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了?班上有同学还在议论你呢。”
“哦!说我什么了?”
“今天下午你刚走出教室,高红就跟她后面那两个女同学说,我看他怎么就像掉了魂似的?最近他总是独往独来,见谁都搭拉着个脑袋,好像谁欠了他什么,可别精神上出什么问题了。”
他内心掠过一阵惊惧,想不到自己竟被别人如此妄加评论,况且还是女生!据说,这位女同学的父亲是市五音剧团的一个什么副团长。他冷笑道:“哼,五音剧团的高干子弟,说话也是五音不全,就连说话也不着调吗?”
齐林给他熄火:“不过,她可能也是处于对同学的关心呀。”
在路的左边,国营棉纺厂的围墙和厂房房顶,在路灯后面的夜幕中变成了一组离奇古怪的剪影。他谈起了这次假期回老家的感受,又说到自己家族的人上东北的经历,还提到住在自己家里的巧生,说她是前些年自己家族上东北的一个延续。不久,两人开始往回返,他继续说:“小时候,老家的人到我家去,我都感到是一件非常自豪的事,就连二叔那只断掉的胳膊,都会成为我向同伴炫耀的资本,我好像巴不得让全世界的每一个人都知道,我有这样一个断臂的、一直没有成家的、乡音浓重的、浑身散发着乡下人那种气味的二叔。这次从老家回来,我的思想感情转变了,我为自己这个家感到委屈——也感到耻辱!……当然,我这样说,并不是嫌弃的意思。可是,谁能决定他的出生,谁能对自己的家族做出选择呢?”
“你是在工人家庭里出生的,应该感到庆幸了。你跟我相比,没法真正感受到农民有多么艰辛,你也没有亲自品尝过他们在城里人面前被奚落被鄙视的那种滋味。小时候,有一次我跟着母亲进城卖煮花生,步行二十里山路进了城里,刚刚有个人上前要买,就过来几个带着红袖章的市场管理人员,一个个凶巴巴的,提起篮子倒头就走,我母亲跟在那几个人后面,苦苦哀求着说,俺一个花生都还没卖呢,俺不卖啦,把篮子给俺,俺现在就回家去!一直求着他们跟到市场管理办公室里,有个人可怜我们,把花生全倒到桌子上,把筐子扔给我们说,再不走连筐子也别想要啦!当时,看到我母亲吓得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那种心情真正是难以形容啊!”
建工动容地说:“在我们煤矿上,有个别家庭属于工农结合,老婆孩子都住在乡下,同一个家庭却长年分居。我有个同学,从老家到我们矿上住在他父亲这边,就因为是农村户口,所以遭受工人子弟的欺负。”
“农民就是二等公民,谈不上什么尊严。”
走进校门时,齐林突然说:“下一周班上要搞个诗歌朗诵会,你参加吧,最好是自己写的。”建工答应下来。
这天,下了第一节晚自习,他一个人回到宿舍,好让自己静下来构思出那首诗歌。走进黑咕隆咚的走廊,他听到从对门宿舍里半开着的门里面传出低声说话的声音。屋里没开灯。炳文坐在微明的窗前,见进来一个人,问是谁,又说:“我刚在说,咱们班上这七八个女同学,没一个漂亮的。”
他对面另一个同学说:“王艳还可以吧。”
“眼睛太大了。”炳文接着说。他早就想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