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邻居家的国庆到影院去跟建华学画画,起初还信心十足,但坚持没多久就感到并非所想象的那么容易了。一来没有功底,二来下班后已经是身心疲惫,而画画也不是很快就能提高上去的。几个月后,曲线调动的热情就彻底凉了。有人给他提了一门亲事,是村南头河边孙家的大女儿,比他小五岁,长得俊俏可爱,经常从平房后面的路上走过。见人就笑,一笑一对甜蜜的小酒窝。媒人说,这女孩下面只有一个妹妹,家里人承诺还把他们那两间空房当陪嫁呢。对国庆来说,这女孩除去农村户口这一样,配他简直可以说绰绰有余。钱大妈说她还是更喜欢巧生,但老伴和二儿子坚持跟孙家,国庆又一向懦弱没主见。在媒人的极力撮合下,两家就这样把婚事订了下来。一连几天,钱家人又是送彩礼,又是办酒席,进进出出热闹了两天。
时隔不久,继勤听说采煤一队新去了一个刚刚顶替的青年工人,是从西山里下来的,就托人介绍给巧生。几天后,那个青年来跟巧生见面,继勤两口子跟媒人躲了出去。青年人高个头,面相憨厚。走了以后,继勤两口子问她谈得怎样,她羞红着脸说,人虽然不太爱说话,不过,倒是挺诚实的样子。
次日,继勤下班回来一进门就说:“那个青年对巧生很满意,说要回家征求一下家人的意见,还要让他父母来见见巧生呢!”
赵婶说,就看他家里人是什么意见了。继勤接着说:“他家里就他一个男孩,只要他愿意,家里人应该不会反对。这事看来十有八成!”
巧生去了后院的小屋里。继勤又展开想象说,等结婚以后,两人在矿上申请一套住房,巧生把户口暂时落到婆婆家里,接下来亲戚往来走动,生儿育女,小家庭生活幸福美满,他也算了结了一桩心事。
赵婶笑道:“那是以后的事,八字还没有一撇呢!”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充满了希望和喜庆的气氛,巧生下班回来也更加勤快了。这天,继勤带着焦虑和忧愁的神情回来说,那个青年的两个姐姐不答应,说,即便找个农村户口,也应该找他们当地的。
建工从胶南回来的那天,听母亲提到这件事,就说:“既然本人愿意,管他两个姐姐什么事!”
”你爸爸还不甘心呢,还要再去找媒人,让那个青年继续跟巧生见面,说,等两人慢慢有了感情以后,他家里人就是再拦也拦不住了。”
“那巧生是怎么想的?”
“她不愿意,说,既然他做不了自己家里人的主就算了,免得把人家给耽误了。”
“不过,就这样算了,挺可惜。”
“又有啥办法呢?就只户口这一样,就难了。巧生可能在这里也干不长了。”
“哦!为什么?”
“村里的店铺快要承包给个人了。个人承包以后,人家用自己家的人,还会用外人吗?”
“可以再找别的工作嘛。”
“听她的意思,好像是不打算再找了。她已经二十好几了,要是一直在农村的话,也该成家有孩子了。再说,她出来都好几年了,可能也是在外面干够了。”
他怅然若失,说,就在前几天,她母亲还说,希望她能在在这里找个下井工人呢。他突然记起去年上大学报到之前,到矿务局和镇上去办理迁移户口的事,就说:“我的户口能跟她换过来吗?如果能换的话就好了.”
母亲先是打了个愣怔,又嘻笑着说:“怎么换?……户口还能换吗?”
“把名字改了呀,把我俩户口上的名字换过来,反正我毕了业也是包分配。”
“谁来改?……那可是违法的。——你想得太简单了,根本不可能的事。”母亲笑着说。
他似乎顿悟过来,自嘲地笑了。
巧生下了班,惊喜地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的,又问他回老家玩得怎样。
“巧欣还带我去青岛看海了呢!临来的时候,小嫚非要跟着我一起来。”
她说:“她没有不想去的地方。看来她已经跟你非常熟悉了,才想跟着你来。”
他又说,她母亲身体比他上次去的时候好多了,还捎话让她在这边安心,不必牵挂家里。
她拘谨地红着脸,不时从喉咙里发出笑声。两人都感到似乎很久没有见面了。
次日,继勤在家休息。在外间吃午饭的时候,他说:“明天我再去找介绍人说说,让他再到咱家来,先不管他家里那边……”
巧生显得有些不耐烦:“算了,这事就算过去了!他又没主动说要来,倒像是咱赖着人家。”
继勤尴尬地笑了笑。赵婶说:“就照巧生的意思吧。强扭的瓜不甜。”
继勤没再反驳,一会儿,又不屑地说:“哼,看不上咱,咱还瞧不上他哩!”
赵婶抬头看了建工一眼,说:“建工还说,要把他的户口跟巧生的换了呢。”
巧生的脸“腾”地红了,刚发出的笑声跟嘴里的饭同时卡住了喉咙。她赶紧放下饭碗,干咳着起身去了后院。
继勤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又低下头继续吃饭。好像是说,你还没有那么大的本事。
巧生从门后边的木箱里拿出白手绢,擦拭着眼眶里的泪水。二兄弟的话让她既感到幼稚好笑,又心生感激之情,同时还伴着一种说不出来的委屈。这样想着,泪水就又涌出来了。她生怕被他们察觉,极力控制住自己,把泪水擦干,让自己镇定下来,又回到了餐桌前。
开学以来,建工心里一直感到郁闷和悲凉。他似乎有一种预感,说不定下次回去时她就走了。也许多少年以后再见面时,她已经完全变成一个灰头土脸满脸皱纹的地道的农村妇女了。他走出教学楼穿过操场,朝宿舍楼走去。西边篮球场上正在打球的人围追堵截,冲撞跳跃,喧哗声和刺眼的阳光让他感到一阵恶心。他感到这些人都不可思议。一个男生满脸带着莫名其妙的兴奋从他一侧跑了过去,险些与他相撞。左面排球场上,拉网的对面有一个女生随着队友发出玻璃碴划出的那种尖叫声,把球接了起来。她身材细瘦、下巴上翘,跟巧生长得很相像。她要是也在这个学校里读书该多好啊!唉,说不定哪一天她就走了,永远地走了!一阵痛苦再次向他袭来。
中午下了最后一节课,建工随着人流走出大厅。门口一边的墙根下,有一个农村模样的女青年低着头蹲在地上,头发往下垂着,另一个中年妇女站在她跟前。饭后从食堂回到宿舍,一进门就听向远激愤地说:“又是一个陈世美!”
新业说:“不知情别乱说。女方父亲是村支书,当初推荐他出来进修,条件就是让他跟女方订婚。”
“既然答应了,为什么又反悔?”
新业说:“他是民办教师,如果不出来上学,没有文凭,就不能转干。”
向远的脖子上青筋暴起:“那也不能耍人呀!道德败坏!小人!陈世美!”
建工说:“谁是陈世美?刚才我在教学楼下还看到两个农村模样的女人呢。”
一向温和的玉田说:“是进修班的谢世军。女方跟她姐姐、舅舅和叔叔一起来学校找领导。”
向远说:“最起码应该给他个处分,净化社会道德空气。”
新业说:“这是家庭内部的事,是个人感情问题,学校不便干预。”
建工说:“即便是道德问题,也是由社会造成的,根本上是要消灭城乡差别。”
一向对城里人既羡慕又充满仇视心理的向远又说:“只挂在口头上空喊有个屁用啊,越消灭差别越大。凭什么工人子弟就一定是工人,农民子弟就永远是农民?”他指着新业和建工说:“你们这些城市王八羔子一个个说话不腰疼,都该杀!”唾沫星子溅到了新业的碗里。
新业赶忙用手护住自己的稀饭,抬起头盯着他说:“这跟你有关系吗?你又着哪门子急?”他刚想用“要不你把那个女的娶了吧”这句话来调侃他,话还没说出口,就先“嗤嗤嗤”笑得饭都喷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