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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学后他每个周末都往家跑。
“哈,我就知道,今天你又会回来!”小梅在后院里用手点着刚进门的二哥笑着说。
“回来怎么了,不好吗?”他似乎感到她看出了自己内里藏着的秘密。
“我是说,你原来可没回来得这么勤快。”
他站在后门的门槛上,看到巧生坐在小屋里的床头上,低着头安静地勾着线活儿。
小梅突然指着放在南边靠墙的长条水泥板上的一个陶制花盆说:“你知道那里面是什么花吗?”
那是一棵不起眼的幼苗,上面只有几瓣椭圆形的嫩叶。他随便地问道是什么花。小梅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说:“这是一棵罂粟花,爸爸从班上带回来的,不让跟外人说。”
他心里掠过一丝神秘的恐惧,凑过去审视起来,自言自语地说:“跟普通花相比,没有什么特别的嘛……”
“还没长大呢。这种花是禁养的,爸爸说,开出的花不大,是赭红色的,很漂亮。”
巧生说:“昨天我还做了个梦,梦到开花了呢!通红通红的,就像一团团火苗,很鲜艳,很漂亮,香味很浓很浓,邻居们都闻到了,跑到咱家里来说,你们家哪来的香味?怎么这么香呀!”
他说:“人在梦里看到的东西没有色彩,都是黑白的。”
“可是我看到的,确实是红色的,还特别特别地红,我从来还没见过有那么红的花呢!”
小梅极力回想着,说:“哎,甭说,我还真没做过彩色的梦呢!——这说明你非同常人啊!”说罢就出去了。
他来到小屋里,把手里的黑色人造革提包放到桌子上。
她低头说道:“我就知道你今天会回来。你是因为我才回来的,是吗?”
他一时无语。他不愿承认这一点。
“不知为什么,每到快周末的时候,我心里就感到发慌。既盼着你回来,又不大愿意你回来。”。她手里那根发亮的不锈钢钩针一窜一窜的。
“哦,为什么?”
她咂了咂嘴巴,又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自言自语地说:“这样不好……”
她虽然内心充满了纠结,但很快就过去了。两人又像以往那样说了起来。
短暂的春天即将过去。
外国文学老师在讲台上来来回回地走着。他身材瘦小,一头蜷曲的灰白的长发,瘦骨突出的脸上布满了细密的皱纹。在他右眼下方的鼻梁一侧有一个小肉瘤,一双小眼睛总是显出一幅刚刚醒来的样子,眸子里射出沧桑而异常明亮的光芒。即便是在夏天,他也总是穿着那双厚重的翻牛皮皮鞋。有的同学说,他曾经是一个被错划成的“右派”。
他嗓音沙哑生涩,操着掺杂着南方口音的普通话。他正在朗诵《忏悔录》中那段著名的开场白:“现在我要做一项既无前人,又无来者的艰巨工作,我要把一个人赤裸裸的面目暴露在世人的面前,这个人就是我……我即没有隐瞒丝毫坏事,也没有增添任何好事;假如在某些地方做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修饰,那也只是用来填补记性不好而留下的空白……当时我是什么样的人,我就写成什么样的人;当时我是卑鄙无耻的,就写我的卑鄙无耻;当时我是善良忠厚、道德高尚的,就写我的善良忠厚和道德高尚……”
他俨然是作者本人亲身经历的那个见证者,讲述着小说中那一件件后来让作者忏悔的事情。他只是在转换讲课内容时,才偶尔去翻看一下教桌上那本皮面已经发黄了的备课本。他每往前挪走一步,瘦小的身子就往前拱一下;加上他脚上那双沉重的皮鞋,让人感到人生就是一种艰难的跋涉。建工听着听着,感到他就像一位俯视整个世界的巨人,而在他的身下便是芸芸众生。他的语调时而带着南方人特有的婉转,象盘桓在上空的细软的歌声,渐渐地压下去、压下去,最终变为鸟儿傍晚归宿后的沉寂,时而又短促、沉郁而铿锵有力。有时他嘴角微微翘起,露出一丝富有深意的微笑,有时他满脸陡然阴沉下来,眸子里发出利剑一般冷峻的寒光,然后,把两只胳膊向两边摊开,咂着嘴,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好象在说:看看,这有什么办法呢?毫无办法……
建工向前倾着身子,如醉如痴。他感到,自己心灵深处久积的压抑得到了完全自由的舒展和轻松。他偶尔从听课中回过神来,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在阳光明媚的教室里。他早已经把时间忘记了,甚至连自身的存在也忘记了。
下课的学生呼呼隆隆地沿着楼梯下楼。他紧追几步跟上向远,两人一起走出一楼的中央大厅朝食堂走去。他说:“很久没听到这样的讲课了,真过瘾!一个人竟然可以这样写作,把自己的一切都如实地暴露给世人。这是一部奇书。”
“因为他心中有一个上帝,上帝就是良知的影子。”
“只有不存私念的人才无所畏惧,就像鲁迅说的那样,我是小草,宁肯让自己和世界一起毁灭。”他突然想起老师说过,书店里现在就有这本书。他问:“下午你去书店吗?”
“昨天我刚去过,不过,你想去的话,我陪你一块去。”
两人来到教学楼东头和食堂之间的甬道上。他突然站下了,说:“你帮我打上饭,带回宿舍去吧。”
向远冲他发笑:“时间太紧啦,下午还有课呢!”
“晚不了,我去啦!”说着已经朝校门那边走去。
向远朝他挥挥手,进了餐厅。
下午,他拿着新买回来的那本《忏悔录》从教室回到宿舍里,激情地给大家朗诵起来:“我现在要做一项既无前人,又无来者的艰巨工作,我要把一个人赤裸裸的面目暴露在世人的面前,这个人就是我……”大家各自发表自己的看法,一想到作者的人生理想在几乎是坚不可摧的世俗和自私的偏见面前的脆弱,刹那间他的心掠过一丝悲凉。他试图把那一长段文字背诵下来,开始用更高的声调来表达对世俗不屈的挑战。
教室里灯光通明,一片寂静。他沉浸在书页散发出来的墨香里,在作者的经历和感受中徜徉着。那惊世骇俗的描述伴着抑扬顿挫的文字节奏压得他透不过气来。有几次他走出教室,来到走廊尽头的窗前。打开窗子,望着黑暗中的繁星。他浑身的血液在激荡着澎湃着,一时难以平静下来……他联系到自身,不由得感到触目惊心:每一个人都来自社会,必然受到社会和自己周围各种人的影响,不管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好,不管你发现了,还是没有发现,但却是无法避免的啊!比如说,我曾经写过的那封信,就是受到了母亲情绪的感染,并且是一时处于对父亲的愤懑、埋怨和报复,而又无视她的存在……假如他对态度母亲好一些的话,假如他们过去没有过那些冲突的话,假如当初我知道跟她是这样一种家族关系的话……在许多个“假如”的前提下,或许自己就不会犯下那个幼稚的自以为是的错误了……可是,我敢跟他坦白那封信吗?她如果知道了我写的那封信会怎样呢?我在她心目中的形象,什么高尚啊,善良啊,还有她现在对我的感情,可全都完蛋啦!……不,无论如何,我还是不能跟她讲出实情来啊!……唉,人生是多么复杂!……
教室里只剩他一个人了。他的思绪仍徜徉在字里行间。书中的华佗夫人对男主人公鼎力相助,以至于后来以身相许,那种让后人难以评述的混杂交织的感情已经超出了世俗难以理解和忍耐的程度,这让他不由得想到了自己和巧生之间的关系。震撼和胆怯,真情和无奈,叛逆和屈从,委屈和哀怨……各自复杂的感情混乱地交织在一起,在撕扯着他,啃噬着他,揉搓着他。他内心深处分明在幻想着,让刻骨铭心的爱和肉体融为一体,甚至视为那是超越一切世俗的纯净的带有宗教意味仪式的至情至爱的最高象征。他从抽屉里取出那本压在课本下面的绿色塑料软皮日记本。文字在笔下流淌起来……
后来,他独自穿过漆黑的操场朝宿舍走去。他呼吸着初夏夜晚中的清新的空气,五脏六腑就像被彻底清洗了一遍,轻松而又畅快。
又是一个周末。他走进小屋里,从提包里取出那本《忏悔录》。她问他那是本什么书。
“哦,这是一本十九世纪法国自传体小说。”他压抑住内心的激动,注意着她的表情。
“是作者写的他自己吗?”
“是呀,作者是一位来自底层的思想家和文学家,他反对封建专制,提倡平等、自由和‘主权在民’的思想,他维护普通人的尊严,反对奴役,全盘肯定了作为普通人身上一切原始的本能的要求,他还肯定‘自然的人’,否定‘社会的人’。这本书里写了许多不同行业的平民人物,反映了他们的追求和愿望,展示了他们自然、淳朴和美好的人性。在他之前的作家写自传,虽然也写自己的缺点,但那也是为了赞美自己,他是第一个真正敢于揭示他自己身上那些可憎的缺点的人,他说,没有可憎的缺点的人是没有的,这在一般人是做不到的。他大胆地写他的一些卑劣的念头,甚至下流的行径,他还写他行过骗,出卖自己的朋友……”他激动地一口气说下去,以至于有些语无伦次。
“那么,他为什么把这些也写出来呢?”
“他认为,人的本性是向善的,是社会环境才使人变坏的。他写自己的缺点和罪恶,是为了批判和剖析当时的社会风气和环境。还有,在我看来,他还是为了衬托和赞美平民阶层中那些的高尚的人格和道德境界。他在这本书里写道,只有在庄稼人的粗布衣服下面,才能发现有力的身躯,装饰与德行是格格不入的,因为德行是灵魂的力量……”
她停下了手里的活儿,说:“看来,这个人非常真诚,一般人是不会像他这样做的。”
他惊喜于她的悟性:“是啊是啊,要不然说他是一位伟大的作家呢!”
他接着讲起了书里写到的几个小故事,还不时翻到相关的地方读给她听。他发现她一直在悉心聆听。
后来,他又讲起了书中男女主人公之间的爱情故事。他翻找到相关的段落说:“这里是这样写的:‘为了使我摆脱青年时代通常会有的危险,她认为已经到了该把我当作成年人来对待的时候了。’她是处于一种高尚的目的,才提出来要跟他同居的。”
“这两个人后来结婚了没有?”
“没有。他们年龄相差十几岁呢。但是,他们彼此相爱。他认为,男女之间的关系,不是基于情yu、性别,年龄,容貌,应该是超越于功利和肉yu的。”他大胆地看了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