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难以置信啊”,他看了一眼司令官,转身邀请我们入座。两个人彼此寒暄了几句,我坐在旁边默默观察,他明显有些心不在焉,脸上的神情很淡寞。客套话说完之后,场面一时竟有些冷落。
“尊敬的6,如果不介意的话,你能详细讲一讲白星上最近发生的事情吗?”司令官上身前倾,诚恳地说,“这对我们都很重要,他也非常关心。”他说的是我。
我心一动,司令官为何要这么说?
6抬起头轮流打量着我们,最后把视线落在我脸上,“为什么你会这么关心呢?”
我半张着嘴说不出话。“他对所有外星人的事情都很关心”,司令官主动替我回答。
“其实没有什么可介意的”,他缓缓靠回到椅背上,“我至今对所发生的一切仍然很困惑,能给你们讲一讲,说不定也会解开我一些疑问。”
司令官没有答话,只是专注地盯着他。
“我现在都仍然记得那天下午。我在自己的金字塔里,21从地球上逃回来,秘密潜入大城来找我”,他不安地看了我们一眼,“之前他在地球上和你们作战,还放出了那块黑布,对此我深表歉意。”
“这没什么”,司令官挥挥手,“我们最后还是赢了那场战争。”
“可是那块黑布还在。”他垂下目光,“我还是回到主题上来吧。我对21的到来非常吃惊,但是在听完他说的那番话之后,我的吃惊程度已经不能用‘非常’来形容了。他居然鼓动我一起去冰原寻找大祭司,说服他回来挑战元宇。有些情况你可能不知道”,他抬头看着我,“元宇当时是白星的最高统治者,残酷而多疑。更可悲的是,它本来是我们的先辈发明的,最后却成了我们的奴役者,大祭司当时是名义上的精神领袖,但是他一直隐居在远离大城的冰原上,多年不问世事。”
我点了点头,他说的这些情况,21都给我讲过。
“我当时真该一口拒绝21”,他微微叹了口气,“但他还是想方设法打动了我,他向我展示了自己的‘最高控制权限’,还称我为老师。我最终没能拒绝他,再说,结束元宇的统治也是长久深藏于我心底的想法,只是从来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过。”
“元宇给每个白星人都嵌入了‘最高控制权限’。”司令官插话说。
“是的,所以我们几乎都是敢怒而不敢言,更不敢有任何异动。但是那天下午,我们两个就像疯了一样。”6轻轻笑了一下,“我们谈话的时间不长,但是一旦做出决定,我们就迅速逃离大城前往冰原。一路上的艰难险阻就不用说了,总之我们在冰原上见到了大祭司,我不知道他是否预见了后来发生的所有事情,但当时他就毅然决定,和我们一起回去。回去的路上,不断有白星人从大城逃出来加入我们,有高等白星人,也有普通人,尽管这样,我的心情一直非常忐忑,因为和元宇比起来,我们的力量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但是大祭司告诉我不要担心,他说最关键的是点燃每个白星人心中的那团火。他实在是一位英明睿智的领袖。
“他的预言非常准确,元宇尽管强大非凡,但是在大祭司面前却完全不起任何作用,它几乎没有怎么挣扎就退败了,我们几乎兵不血刃、没有付出任何牺牲就结束了他的统治,夺回了白星。说实话,我到现在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元宇不仅仅是在因为大祭司而放弃了”,司令官说,“它是在面对成千上万涌上街头的白星人时放弃的,它明白自己大势已去。”
6怔怔地看着他。“或许吧”,他说,“或许你说的有道理,在和元宇对峙的最后一刻,确实有成千上万的白星人涌上街头,他们好像都忘了自己身上的‘最高统治权限’,这一幕我之前从未见过。不管怎么说,胜利来得有点容易,我当时也曾有过怀疑,但是并没有多想,只是认为这是水到渠成的结果,而我和21,很荣幸地成为那个挖渠人。
“大祭司非常仁厚慈悲,在赶走元宇后,他立刻宣布了三件事,第一,所有白星人一律平等,不再有‘全人’‘新人’之分。‘全人’就是像我这样的以传统方式诞生的白星人,‘新人’就是元宇制造出的新白星人。当时‘新人’占了全体白星人的三分之一,元宇非常信任他们,自然,‘全人’也就非常憎恶他们。”
我点点头表示理解,他接着说,“他宣布的第二项仁政是为所有人取消‘最高统治权限’,这几乎是所有人的梦想,但却从未有人敢在他面前提出过,他却主动提出来了。仅凭这一件事,你们就能理解大祭司是一位什么样的统治者……”
他深深叹息,用手捂着脸。我们都安静地等待着。
“也是因为这件事,21提出了公开反对,这是他和大祭司的第一次分歧,虽然大祭司严厉批评了他,但是我知道,他一直对此心怀不满,只是当时没有流露出来。大祭司紧接着推动了第三项新政:重启‘公意大会’。如果说前两件事情只是让白星人对他心怀深深的感激,那么这件事则让所有白星人、特别是普通白星人看到了未来和希望,由此对他深怀敬佩。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的同类们焕发出的那种崭新的自信光彩,我到现在也都还记得新一届‘公意大会’的盛况,大祭司站在熊熊燃烧的白色圣火下朗声宣布从今以后,由白星人通过‘公意大会’自己来决定自己的命运,而且全体白星人不再有高低贵贱之分,每个人生而平等。与此同时,他还不计前嫌,提名21担任‘军事执政’一职。
“但是也就在那次‘公意大会’上,大祭司决定取消沿袭已久的‘元老议事会’,尽管在元宇统治时期这已经成了一个摆设。白星元老们,包括其他那些高等白星人仍然很在意自己的古老特权。这不包括我,我已经在大会上辞去了元老荣职。大祭司的这一决定让他们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和侵害,也为后来的悲剧埋下了祸根。其实当时我已发现了一些端倪,但是我太乐观了,被大会的盛况冲昏了头脑,那短短的几天,是我平生最快乐的时光。”
他停下来,靠在椅子上微闭着眼。我犹豫了一下,正想发问,司令官用眼神制止了我。
“你有话想说吗?我的朋友”,他从椅子上坐起来,看着我。
“我在想……”我小心选择措辞,“既然有那么多的白星人是如此拥戴大祭司,那数量极少的心怀不满的人,最终为什么又能得逞呢?”
他明显愣住了,嘴巴微微张开又闭拢,像是在咀嚼我说的话。我紧张地看看司令官,他微皱着眉,像是也陷入了思索。
6站起身来,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这也是我最近苦苦思考的问题”,他自言自语地说,“或许我们被奴役得太久了,已经学不会独立思考;或许我们应该循序渐进,不应操之过急;或许权力本身就是头怪兽,不管是谁,只要一旦拥有过它,最终都会被它反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