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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氏猛然听见这番说,大吃一惊,忙问:“怎么回事?”随即就想到之前范氏种种异样,一时便有无数念头冒出来,也不及细想,一口气倒出来说道:“这范家先前不还在与谢家议亲?连谢三太太都来问我女孩儿的人品举止。这才两三天工夫,怎么又问由儿?我倒不是说他家姑娘什么不好——人我见过,自然多少知道。只是这事情也太突然,半点没个预备。”
章望闻言点头,问:“既说女孩儿本身没甚不好,那大奶奶的意思便是允准的了?”
洪氏皱着眉,半晌才把头微微点了一点,说:“但这里头到底如何,大爷还得跟我说明白了——由儿是我儿子,不论有什么计较,都不许再坑了他!”
章望听她斩钉截铁的这一句话,脸上笑容就忍不住地露出来,嘴里道:“大奶奶放心。可不是在坑他,这次原是他自己先求娶的。”见洪氏一脸讶色,越发笑得舒展,便挨着她坐下,温言告诉道:“说起来也是缘分。由儿因奉了老爷之命,与他舅舅、阿大往扬州处置给你的添妆。不想前一日去验看田地,在城门口遇到范家小姐的马车受损,几个地痞无赖围困,又有谢家恶仆被人买通,趁机生事。由儿撞见这等情形,少不得出头打发,将罪人拿住押解往官府,又和阿大一道护送她一行回家——这其中自然要和范小姐交过几句话,多少就存了心。等到范府,顾文凌当然认得他,且他夫妻两个原来早有牵线的心,只不过不曾寻着机会。如今有这件事情,却是水到渠成。”
洪氏听了,先是高兴,然而细细一品,便觉无数不对、处处异常;再看章望面孔神色,就知道还有别情。于是叹口气道:“究竟怎么个故事,大爷只管跟我说。我虽然笨,闹不清许多弯弯绕绕的东西,但孩子既入了家门,就是我的儿媳妇,有什么事体,总得挡着护着才说得过去。”
章望这才点头,叹道:“不愧是我的大奶奶。范家女孩子遇上你,才叫真正有福,否极泰来。”起身倒了两碗茶,将一碗递与洪氏。洪氏连忙接了,又挪了点心与他配茶吃。章望吃了一块点心,喝一碗茶,然后方正色说道:“叫大奶奶得知,这范家早先在京城时,曾与平原侯蒋家订过亲。男方是侯府的嫡次子,原来纨绔,在老平原侯夫妇孝期十分不检,聚赌、斗狠,陪绑了人命干系,还因私娼沾染上花柳。蒋家有心拿范家的婚事做遮掩,但这种事情哪里能遮掩得住?范家不肯女儿受屈,一意退婚。蒋家自觉丢了脸面,存心报复,听说范家和谢家议婚,就蓄意生事,弄一群流氓无赖来糟贱女子名节。”
洪氏听到此处,顿时大怒,道:“哪里是糟贱名节?这是存心逼人去死!什么狗屁平原侯?这般狠毒下作,肚肠填了粪,脓疮从头烂到脚,就油锅地狱里过十八遍也不足兴!”又说:“范家触的是什么霉头,怎么就招惹上这么家阴毒恶心混账东西?亏得退亲。就这样,范丫头也太可怜。”
章望冷笑道:“然而还有更可怜的。你只道蒋家跟范家结了仇,因此听说范家有好事,便要弄事报复,却不晓得谢家这头竟也不省心。范、谢两家亲事,起头原本是谢楷堂兄谢极谢运枢的主张。这谢运枢年轻,有能耐,有志向,借着运盐河弊政一事,把扬州搅了个天翻地覆。涉事的盐商、缙绅、漕船把头一个个恨不得活吃生嚼了他,哪里还能容得再跟范家这等清白有名望的联手?不单要断谢极一个人的前程,连整个金陵谢家的名声都要污毁个彻底。这边平原侯蒋家才找人围了范小姐的马车,那边就有买通了谢极的心腹管事,要趁机把人挟持了往他才置办的庄子上拘禁——打的就是范小姐刚烈,一条人命正好逼谢范两家不死不休的主意。要非机缘凑巧,偏偏让由儿撞见,侠义应援,又有和阿大随行的二十多号武师仆从一起出手,这会子扬州城就是震动朝野的血案大案!”
洪氏听说,直吓得一颗心砰砰乱跳:她虽做了二十多年长媳宗妇,平日里亲族、官府往来应对最多,这种事情实在是头一次经历听闻;想到里面暗藏了多少惨烈血腥,稍一深思,就觉得头晕目眩、肉跳心惊。然而章望上来便摆明了要应承这桩婚事,此时又把前因后果一总告知自己,显然决意无可更改,于是后头无论多少烦恼为难,也只有一并承担。心里百千种念头反复转了又转,最后开口说道:“举头三尺有神明。天下的事情,抬不过一个理字。由儿能救下范家小姐,这孩子就是跟咱们家有缘。大爷放心,我明天便去给谢家三太太赔罪,这个媳妇,是没法让给她家十六郎了。”
章望这时方笑了起来,道:“确实要赔礼。只因我们半道截胡,叫他们又落了一个空,说不得早晚要还她家一个媳妇才能算完。”又催洪氏安歇,道:“而今两个孩子的大事都定准了,后面可有的忙——快睡去,明天一大堆事,都等你的号令。”
洪氏问:“大爷不睡?”
章望道:“我再理一理头绪,顺便等参茶的劲头过去。”一句话说得洪氏歉疚起来,道:“都是我不周到。”章望笑道:“哪里的话?再没比你更好的。”亲自看着洪氏安置了,方回到外面屋里。
才刚踱到门口,就听脚步声窸窣,却是章回站在阶下伸长了头颈探望。章望心里好笑,嘴上却没好气,低声斥道:“什么模样?有话就说!”章回忙答道:“伯父那边请父亲去。”父子两个遂往黄幸书房去。行动间章望留神章回,见他神情端肃,虽说面皮绷得略紧,一路上总不发一言,心里便暗暗点一点头。待到黄幸书房,黄幸、林海、章由三人在座。见他两个来,章由立时起身相迎,又连连注目章回,眼里透出询问之意——这般形容,倒让为长辈的三人不由哑然。黄幸便清一清嗓子,问章望:“弟妹应承了?”
章望应说“是”,见章由闻言忍不住显出喜色,想他一向沉着,近几年来再难得见这样动容,慈心触动,又见他双眼眍,眼珠发红,眼底下乌青一片,知道这两日奔波,用心劳神,并未曾有片刻合眼。于是温言道:“你连日赶路辛苦,这便去歇下。”又吩咐章回:“你哥哥一应事体,都交给你,必得上心照顾妥帖。”章回忙垂手应了,就要拉章由从书房出去。不想章由虽谢了父亲关切,脚底却生了桩子似的不动。章回因低声劝道:“哥哥还有什么事,不能明日再细说?父亲既应承下,连母亲也允了,再没有不协的。”章由这才跟他往翕湛园里去了。
这边黄幸、林海看他兄弟携着手走出去,各自点头。黄幸说:“志伉、怀英两个,果然不错。仰之和弟妹教导的好。”志伉便是章由的表字。
章望道:“本就是亲兄弟,自然不错。”
黄幸笑道:“怎么?在我两个面前,你倒弄这外人相儿。我就夸一句。”章望也笑,就亲手倒水斟茶,奉上黄幸、林海。黄幸吃了一口,擎着杯子出了一会儿神,方道:“怀英也罢了,这几年常在跟前,里外好歹无不知道。志伉还是老太太八旬大寿时见过。按说娶亲成家,早该是大人,到底年纪还轻,只以为担不起什么;然而今天情形,却是心里有主张,能托付要情大事的。何况他们兄弟又要好。这样看,先前有些打算竟不再合适。他是嗣子,将来章家一族的族长,什么高门大家的媳妇娶不得?范家这门亲,仰之你应得太着急了!”
章望闻言,肚里惊讶:两个儿子斤两,他自家最是清楚——读书学问之类且不去说,论聪明灵光,四五个章由加起来也不如章回;行事上的周到把细,两人也大差不离,反而是章回因年纪小更显得老成。故而亲眷朋友瞧着情形,多有替章回抱屈的。黄幸虽是从小与自家要好,又素来深信自己眼光主张,对这个嗣长子的心思态度,与旁的人其实也没有多少不同,不想突然说出这一番话来,可见章由此番行事正得其心。因笑道:“范家也不差了,并不委屈了他。只是大阿哥这么一说,倒叫我想起来,大嫂子跟前还要麻烦大阿哥帮忙说几句话,把诸暨寿家那一头圜转过去。”
黄幸原本并未想起这桩,听他一说,顿时跌脚,道:“可不是!我就说你太着急。范家根底毕竟还浅,又惹着一身麻烦,你不应,范家还能埋怨记恨不成?虽说你跟顾文凌交好,范家特意托了他来说话,你不方便推脱太过;但由哥儿到底不是别的孩子,何必一口应承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