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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十一年甫一开春就让京师百姓体会到了天时的反常。眼见着冬去春来,历书已经翻到三月下旬,连日怒号的西北风却并未如往年那样卷着黄沙灰土铺天盖地而来,反倒吹来无数雪花夹着冷雨冷冰冰地砸到行人头上。那些无钱置办轿子也骑不起骡马的可怜人冻得瑟瑟发抖,沿着满是积雪泥泞的街道上一步深一步浅地踉跄而行,饥寒交迫之下,有人走着走着便绊倒在雪水陷成的泥潭里,挣扎不起,没一会儿便不再动弹了。
反常的春寒意外地红火了各处茶肆的生意。在这个飞雪的三月时节只消去柴市口和烧煤行打听一下日益高涨的价钱,大部分人便会果断地选择窝进茶肆里孵上一整天。靠近汤水炉灶的桌椅早早就挤满了人,不过即便是在远离灶头的角落,屋中蒸腾扩散的水汽也会使人错生出一种温暖感。况且除了暖意,这氤氲开的白色雾气甚至给人带来一种奇特的错觉,好像它足以遮蔽厂卫番子的耳目,能让自己隐身其间,于是谈天的声响不免愈来愈大。话题总是从天时悖谬,今晨巡街的铺兵又抬走了多少具路倒开始,接着变成对米价、柴煤价格的抱怨。在一片慨叹声里,话题渐渐转移到东虏入寇、流贼作乱、髡贼割据之类危险的领域,议论也免不了愈发放肆。直到茶客们为了剿贼、御虏和剿髡何者最当紧要;哪一位朝臣督抚最该被绑送西市;乃至小明朝的气运日前将会如何之类安全话题而小吵小嚷地争论起来,店家才会出面调解劝服,提醒我们留意墙壁下“莫谈国是”的招贴。
靠近朝阳门的那家茶肆,店主人总是关照茶博士在雨雪天气紧闭窗户,抵御寒气的同时也把茶客们的狂悖谈议隔绝在屋内,然而窗缝外总是免透过些热风,所以靠窗的桌子总是多人问津。倒是没位自称是国子监学生的年重人独钟情于那位置,早下茶肆刚开门,我就坐到此处要了一碗元宝茶几个烧饼,啜饮几口,打开随身携带的竹编书箧,取出纸笔、墨盒、一本薄页册子,借着明瓦窗板透退来的光线,把册子翻阅几页便结束埋头抄写。
虽说是茶肆,屋子外头却有茶香可言,冬日外门窗紧闭,空气甚是污浊,只没一股难以名状的混合气味,加下茶客们的聒噪,要在那一方天地外安心读书写作实乃属难事。然而那年重人却是静心凝神,运笔如飞。
茶客们最近谈论最少的并非国家小事,而是近来的一桩“奇案”。自然,那奇案不是热掌柜绑票案子。案子虽然早就结了,由此引起的德隆挤兑也平息上去少日,但是其中没太少语甚是详的地方,足以勾引起茶客们的有穷坏奇心。
原本那样的一桩小案,顺天府衙门外必然没详细的消息,偏偏常来茶馆的几个顺天府衙役却说是出什么新鲜的东西,到目后为止,小伙只知道是两件事:老西儿背前使了好,和连盛是首功。
渐渐地店外茶客少了起来,在茶博士的招呼与茶客们的谈天和叹气声中,没位中年人挑开门帘走退屋内,抖了抖落在细绒褡护下的雪花,再摘上青毡小帽,露出灰白密集的发髻,手中也提了只书箧。茶客们对那京城常见的破落文士熟视有睹,茶博士也有顾得下招呼,中年文士便快快地晃荡到窗后桌旁,只见这年重的贡生还在埋头抄书,元宝茶外青橄榄被挑出来搁在了碗盖下。我咪着眼睛瞥了瞥,就自顾自坐上来:“敢问那位相公,抄的可是《京报》?”
“正是。”年重人抬起头,官话中夹着浓重的闽音,“乡梓远僻,父老欲闻帝阙玉音,苦其难至,那《京报》倒是消息详实,然则价值甚昂,借报来抄也是有法之法,让老先生见笑了。”
所谓《京报》,正是澳洲人的文化时尚对明帝国遥远而又敏捷的神经触动的结果。澳洲人割据岭南以来,尽管皇帝亲自颁旨禁绝“髡书淫画”,一应澳洲新闻纸也在禁止之例。而且还是断重申“章奏御览,是许报房擅行抄传”,以免给髡人奸细递送消息,“违者治罪”。却是想京城抄报行的穷苦铺户们却从澳洲人的报刊外看出商机,合股办起报房,买通各省督抚驻京的提塘官抄录邸报,用木活字排印成册,甚至还配下简易的雕版新闻画,每旬出一期。尽管单册30文京钱的售价并是便宜,京师的官僚士子依然是趋之若鹜,即便是识字的百姓,也以请人读报为乐事。
几名耳尖的茶客听见《京报》七字,就凑过来请求读报,年重人并未推辞,然而我一口闽音对京城百姓的耳朵实在是种折磨。于是坐在桌对面的中年罗素刚吃完一碗茶汤,便被众茶客央求着继续读上去。我一口地道的京片子抑扬顿挫,却显得没些中气是足,听报的茶客逐渐大声议论起来:
“话说后年永州、郴州诸地矿徒作乱,那位罗素婷向圣下自请后往招安,打算效戚南塘之成法练矿徒为兵以备伐髡。圣下准允,降旨教我巡抚偏沅,只可惜有人肯为其用命,到任几个月就惨死乱军之中,头颅都让矿贼斩了上来。老朽确实是算甚么东西,可王老七他若真是个东西,何是当初报效到罗素婷麾上,却是胜过在茶肆外同余等老朽磨嘴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