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奇走到房门口向内看去,果然见卫主事倒在地上,双眸紧闭,脸色微红。
她吁了口气,看着明朗道:“明大哥,先带卫大人回吏部吧?”
这一番来回惊险,从锦河赶回吏部,天色已经黑了下来。
下车的时候,春日趁着无奇不留意,低低的对明朗道:“公子,时候不早了,不如先回……”
明朗扫了她一眼:“事情正有趣呢,你先回去吧。”
春日眉头一皱,却不敢多嘴再劝,只好说道:“既然这样,那就容、容我暂时陪侍?毕竟小奇也知道我在做什么了。”
明朗对此不置可否:“哦,随你。”
众人一路向着清吏司而行,此刻正是休衙的时候,吏部的人都走的差不多了,只有一些值班的跟晚退的,看到卫主事给人抬回来,顿时惊愕莫名。
蔡采石跟林森两个因为追逐卫主事失利,已经给蔡流风调了回来,让他们负责带人核查之前跟那些名将们同名的京城人口名单,这回儿却也正忙得还没回来。
韦炜先前回来,得知此事,只稍微安定便也寻他们去了。
才进清吏司,无奇便看到有一道熟悉的身影站在廊下,竟正是蔡流风。
蔡流风旁边的是钱括,两人一个长身玉立犹如临风玉树,一个胖而矮且圆,简直相映成趣。
而他们才进门,蔡流风的目光先是落在无奇面上,眼神里的焦灼散开,透出几分温情。
但很快的他似乎察觉了不对,目光转动,竟看向了无奇身旁的那人。
此刻天色已暗,对于一个并不熟悉的人来说,远远地一瞥,更加看不清楚那五官。
但无缘无故地蔡流风就觉着,这个人,很是碍眼。
逐渐地,明朗同无奇走到了台阶之下,无奇已经忙着向蔡流风行礼:“蔡、大人。”
本来她想叫蔡大哥的,但这毕竟是在吏部,周围又是很多人,自然该以大人相称,免得叫人非议他们叙私情。
蔡流风一点头,目光瞟向明朗。
明朗正斜睨向蔡流风,身段依旧笔直。
无奇见他不动,便拉拉他的袖子:“还不行礼?”
明朗吃惊地看了眼无奇,哼道:“不行又能怎么样?”
无奇瞪向他:“你……”
蔡流风却已经缓步走下台阶,他看着明朗,面上含笑眼底却并无笑意:“这位,就是新进的明公子吧?”
明朗比他更冷几分:“这位,恐怕就是大名鼎鼎的蔡学士了。”
蔡流风对上他的眼神,微微一笑:“不敢,如今我调任了吏部,忝居郎中。算来正是明公子的上司呢。”
明朗眉峰一蹙,哼道:“是吗,这么说蔡大人是要向我摆一摆你的官威了?”
蔡流风淡淡道:“本朝律例如此,见了上司必得行礼,难道明公子你有什么高人一等之处吗?还是说你不是这清吏司的执事?是来玩儿的?”
明朗喉头一动,冷道:“我是不是来玩儿的,不必跟你交代,不过我却也看出来了,你是来找茬的。”
无奇在旁边看着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却好像是唇枪舌战互不相让,竟让她看呆了。
“蔡……”她本能地想要“劝架”,但看着蔡流风温和却坚决的神情,很清楚明面上说来蔡流风无错,于是她又看向明朗:“明……”
蔡流风跟明朗不约而同地转头看向她。
无奇被两人的目光注视,生生地咽了口唾沫,在脸上挤出一些笑容:“这个、当务之急是不是要先审问卫主事呢?大局为重嘛。”
好不容易的,才把两个人的注意力引开了。
明朗转头看向一边,蔡流风却对无奇温声道:“此事自然要紧,但你来回辛苦,不如先到里间暂时歇息片刻。采石跟林森,我叫他们去调查那同名同姓的去了,看时候也该回来了。”
无奇才要答应,明朗握住她的手腕,不由分说地:“要不是你拦着,我们早在里头坐着休息了。”他拉着无奇上台阶,自顾自进了厅内。
蔡流风回头,眼神几番变化,最后狐疑地瞟向旁边的春日。
春日因为见识了两人刚才的争执,很不想自己给无辜卷入,便拉了郝三江当挡箭牌,没话找话地说道:“郝大哥,你是要留在这儿?”
郝三江因为也被刚才蔡流风跟明朗的剑拔弩张惊到,此刻才回过神来,便支支唔唔道:“唔,你在这儿,我自然也在这儿。”
春日苦笑:“那也罢了。”
且说无奇跟明朗进了里间,无奇看看外头,皱眉道:“明公子,你是不是太大胆了,这样闹,吏部的体统何在?”
明朗道:“你也看见了,是他先对我出言不逊的。”
无奇道:“我可没听出来,蔡大哥起初只是在跟你打招呼罢了。”
明朗哼道:“他很阴险,当然不会让你看出来。”
无奇瞪着他:“你、你这样喜欢得罪人,我们可消受不起,不如还是回王府去。”
明朗瞪大双眼:“什么?我今日为你忙前忙后的,如今你为了蔡流风要赶我走?”
无奇目瞪口呆,没想到他竟举一反三自己无师自通到这个地步。
正有点儿秀才遇到兵的感觉,却见门口处有人进来,她忙打住:“行行,咱们先不说了。”
清吏司这边,孟先生掐着点儿就休班了,只有钱括还在尽忠职守地等待消息。
小心谨慎地督促着人把卫他又杀了两人?这可是真的?”
无奇道:“确实。”
钱括满脸苦色:“我就知道事情不好办,下午时候任侍郎特意派人来问过,叫好生处置此事。我请教孟大人该怎么往下办,他只神叨叨地跟我念什么‘卫青不败由天幸,李广无功缘数奇’,正经话一句也不肯跟我说!”
如今吏部出了一个杀人狂魔,又差点引发了洪安帮跟朝廷之争,若是捅了上去,连尚书大人都要担干系,钱括生恐处置不当,连自己都要跟着玩儿完。
无奇听他碎碎念,心头一动:“卫青不败由天幸,李广无功缘数奇?”
这两句诗,是出自白居易的《老将行》,本来是吟诵的史实,不过,倒也能跟李光以及卫优的遭遇不谋而合了。
孟大人难道是随口念的?还是意有所指?不会真的意有所指吧。
但是,先是李光变成李广,继而是卫主事成为卫青,同时代的两位名将,同时出现在这一首诗里。
这真的是个简单的巧合吗?
正在此时明朗走过来:“你不歇会儿,又在这里念什么诗?不过是巧合而已,又大惊小怪起来,若是这两件事情真的跟这两句诗有关,那可了不得。”
无奇忙问:“什么了不得?”
明朗笑道:“今日看的那几份卷宗里,那些名字啊,比如张飞,李靖,韩信,‘颜良文丑知何益,关羽张飞死可伤’……或者‘擒王须李靖,抗贼付张巡’,‘韩生高才跨一世,刘项存亡翻手耳’……难道这幕后的人还能是按照诗词来杀人?要把这诗词里出现的名将一一安排上?那自然是了不得。”
古代的名将,当然是文人墨客们最爱用在词赋里的,一一搜寻简直浩若烟海。
所以明朗才这么说。
无奇怔了会儿,不知要不要佩服明朗的才学,真是人不可貌相啊,他居然也能出口成章如此,简直让自己也要甘拜下风了。
难得的是,他短时间内说出的这三首诗,每一句的上联下联相对,都是名将对名将的,正跟之前“卫青不败由天幸,李广无功缘数奇”是一样的格式,可谓巧妙了。
只听明朗说完后,又自言自语般说道:“别的什么颜良文丑,关羽张飞倒也罢了,若是再弄出个刘邦项羽楚河汉界,那可就是天雷勾动地火天下大乱了,哦不对,要还有个张巡,也是很够呛的。”
刘邦项羽,两位霸主人尽皆知,可这张巡,可也是个很传奇的人物,他最著名的功绩是守城,是个气节超绝很不同凡响的。
但同时因为困守孤城,城中断粮,张巡便先杀了自己的爱妾煮熟了给三军将士吃,而后便是奴仆、城中妇孺充当军粮!到最后城破,城中从最初的四万多到只剩下了四百余人,实在是一言难尽。
无奇稍微一想,也有点发麻,便道:“你又胡说了。”
明朗也不愿意她想这些可怖之事,便笑道:“是,我就随口一说罢了。你千万别想这些。”
无奇看他对自己如此温和宽容,便看看门边的蔡流风,忍不住小声道:“你要是也能这么对蔡大哥,就好了。”
明朗一听,像是触动了他的逆鳞,他几乎抗议的:“我为什么对他跟对你一样?你跟他可是不一样的。”
无奇张了张口,无奈地拍了拍额头自退一步:“算了,我不如先去询问卫主事,看看他记不记得什么重要线索。”
明朗忙拦住她:“你难道不饿?那小子还未醒,不如吃了晚饭再去。”
无奇道:“我中午吃的多,还不饿。”
正在这时候,只听门外一声嘈杂,有人道:“是林执事跟蔡执事回来了!”
林森跟蔡采石没进门,就听说无奇等带了卫主事顺利而归,他们总算也能把心放回肚子里。
不过,他们也带回来了一个很重要且令人惊愕的消息。
原来从中午丢了卫主事后,蔡流风叫他们核查名单,一一寻过去,每个人都能对上,公差便吩咐当事者以及其家人,若有异样立刻报知应天府。
后来韦大人也加入进来,自然如虎添翼。
一直到天色微黑的时候,名单上的人差不多核实完了,正要打道回府,却无意中听说了个消息。
是应天府的公差说起,原来是一个叫李靖的小孩儿,逛街的时候丢了!
蔡采石皱眉说道:“这个孩子,才只有七岁!我跟小林子听说都不信,起初觉着这大概是个巧合吧?可跟着他们找了半天,仍是没找到那孩子。”
林森正在擦那头上的汗,闻言道:“小奇,你说这李靖,会不会是第三个受害的?”
无奇也觉着匪夷所思:“真的是那个在居安坊的才七岁的男孩儿?”
“居安坊,不错就是这个李靖,你怎么知道他住在那里?”蔡采石问了句,又道:“我们临走叮嘱了留守的差官,一有消息就叫他们立刻来报。可实在想不通,若真跟案子有关,这一个七岁的孩子能干什么?”
他们说的时候,明朗,春日,郝三江以及蔡流风都在旁边。
蔡流风听蔡采石这般问,便道:“李光羸弱,卫优斯文,却都被银针操控性情大变一反常态,如今利用一个孩子,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反而更有利于行事。”
明朗一听他出声,便发自本能地要站在对面:“你又知道了?我看未必。”
蔡流风并不恼,只微微一笑道:“我刚才,好像听见明公子似乎也说过有关李靖的诗?”
无奇心头一动,原来她心里正也在想此事。
中午的时候,李靖的那份卷册是他看过问她是否可以不列入询查名单的,无奇当时扫了眼,记住了居安坊三个字,可也觉着才七岁,应该无碍,便点了头。
没想到偏偏就是这个李靖!
转瞬之间,脑中突然想到明朗刚才念的“擒王须李靖,抗贼付张巡”,她的心里竟有一点不祥的预感。
明朗却不服地问道:“说过又怎么样?”
蔡流风淡淡道:“你念的,是王之道的《次韵抒怀》,不过细想意味却不怎么好啊。”
“何意?”
蔡流风道:“所谓擒王,是说李靖灭东突厥以及远征吐谷浑之功绩,他连灭了两部族之王,所以王之道才有这种感叹。”
“那又如何?”明朗眸色沉沉地。
蔡流风的意思是在“擒王”这两个字的本身。
如今看着明朗那难掩孤高的眼神,却轻轻一笑:“既然您觉着无碍,那自然没什么。”
他心里冒出一个念头:不,不会是自己想的那样。
一定是错觉,又或者是什么很像的人。
毕竟,假如真是那样,堂堂王爷乔装改扮,别说皇家的体统,可真是脸都不要了呢。
正在这时,只听“砰”地一声响。
看守卫优的一名侍卫道:“他醒了!”??w??,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