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伊敏接过房卡,却摇摇晃晃地往酒店外面走。他无可奈何,赶上去拖住她,扶她上电梯,她再撑不住,蹲了下去。到了八楼,苏哲只好抱起她,走进806,把她放到床上。不提防邵伊敏突然抱住了他的脖子,他一下伏倒在她的身上。他吃了一惊,没想到,这个看着冷静自持的女孩子竟然如此大胆。他并不热衷和小女生玩游戏找麻烦,于是克制着自己,准备撑起身体。
“其实昨天是我的生日,二十岁,没人陪我过。”邵伊敏突然轻轻地说,她的声音低柔,清澈的眼睛看着他,视线却似乎越过他看到了远处,她呼出的气息还带着点儿红酒的味道,软软地撩动着他,“他们都不记得我,一直没有人陪我,一直。”
有记忆以来,她的父母就在冷战,到十岁时,父母离婚,随即各自再婚。他们非常平等地负担着她的生活费和教育费,从无拖欠,可是不久后新生的弟弟妹妹占据了他们的时间和注意力,然后就顾不到和爷爷奶奶生活的她了。她想:是的,我的确怨恨,真是不诚实,居然对自己都说谎,骗自己装不在乎装了这么多年。
苏哲动了恻隐之心,安抚地摸了一下她的脸:“好了好了,过去了,明年你的生日,我陪你过好不好?”
他的手指修长,指腹带着薄茧,抚在她脸上,触感温和。她笑出了声,视线定到他的眼睛里,突然伸出一根手指点在他的鼻子上:“骗我,你把我当乐清乐平在哄呢。”
她乌黑的头发散在枕上,衬得一张脸苍白而娇小,花瓣一样粉嫩的嘴唇微微张着,诱惑得让人想犯罪。苏哲的心怦然一动,突然觉得有些把持不住自己了,他撑起身,隔开一点儿距离看着她:“你这个样子,可真是危险,如果换个男人……”
没等他哑声说完,邵伊敏突然欠起身吻住了他。她的嘴唇柔润,苏哲想也不想,将她压回床上,狠狠回吻起来,这个吻彻底夺走了邵伊敏最后一点儿清醒的意识。她只觉身体炽热,血液仿佛在叫嚣要贴近、要抚慰,所有的空虚、脆弱和孤独如同洪水般积攒在这一刻翻涌而来,瞬间把她吞没。
这个女孩子看着如此热情大胆,其实是生涩的,毫无经验可言。
当苏哲意识到这一点,已经退无可退。她在他身下咬牙将一声呻吟忍住,他再动,她终于忍不住叫出了声,但仿佛马上被自己吓到,咬住嘴唇,眉眼皱得扭曲,手指紧紧抓住他的肩头,如同在绝望的潮起潮落中总算攀附住想象中的海岸,指甲陷入了他的肌肉。他吻住她颈部狂乱搏动的动脉,轻轻舔咬,她的肌肤细腻,有着女孩子特有的清香。他试图调整节奏让她放松下来,但很快发现,自己竟然也陷于某种不期而至的紊乱之中。
在她细细的呻吟声中,他终于爆发了。
灰白的晨曦透过窗帘,邵伊敏醒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英俊的面孔。她瞪大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他怀里,伸手捂住嘴,突然记起昨晚发生的事情。
苏哲无奈地看着她,隔着这么近的距离,她眼中的慌乱惊恐清清楚楚,让他不忍。他今年二十七岁,过去的生活阅历堪称丰富,但自认从没失控过,眼下他也有点儿狼狈,不知如何才能让这个荒唐的场面不那么尴尬。
隔了一会儿,邵伊敏一声不响地推开他,翻身下床拿起衣服冲进洗手间。他也起来穿上衣服,把窗子推开一点儿,清晨清新而略带凉意的空气涌了进来。他坐到窗前的椅子上,从外套口袋里摸出烟点上。他一向并没什么烟瘾,此刻百无聊赖,连抽了两支烟,邵伊敏才从洗手间出来,也不看他,拎起背包拔腿便走。他又好气又好笑,拦住了她。
“我送你回学校吧。”他也不等她反对,拿过她的背包,走过去开了门。
两人下楼,苏哲结账,径直出门将背包扔到后座上,再拉开副驾座车门,回头看她,两人视线首次碰到一起。晨曦里她看上去脆弱而不安,低垂下眼帘上了车。
她一直沉默。苏哲一边开车一边想,自己恐怕是惹上大麻烦了,可是也不能跟着沉默下去:“我很抱歉,虽然我也喝了酒,不过这不是理由。我希望我能……补偿你。”
一直看着车窗外的邵伊敏猛地回过头来盯着他,他硬着头皮说:“如果你有什么要求……”
“请停车。”
苏哲想,好吧,肯停车谈就不至于爆发得太狠,他将车驶到路边停下。
她并不看他,指一下路边一家药房:“有一件事,是你可以帮我做的。听说有一种药,好像能事后避孕,这真是一项伟大慈悲的发明。麻烦你进去帮我买一盒,再加一瓶水,谢谢。”
苏哲盯着她,她苍白的面孔上泛起红晕,但神情平静,再不回避他的注视。他一声不响地下车走进了药房,少顷,他拿着药出来,开后备厢取出一瓶矿泉水,一齐递给她。她打开药盒,仔细看说明书,然后取出一片药,和水服下,剩下的药放进背包内,这才转向他,微微一笑:“请送我到学校门口,谢谢。”
苏哲被彻底吓了一跳,他发动汽车,很快开到师大门口。邵伊敏背上包,一手放在车门上,踌躇一下,回头看着他,态度非常诚恳地说:“我们需要达成一个默契,就当什么也没发生,忘了这件事吧。昨天其实是我借酒装疯,很抱歉。补偿什么的,呃,有点好笑,我大概也补偿不了你什么,所以——”
她用耸一下肩代替剩下不好说出口的话,拉开车门,快步离开。她走路姿势潇洒,步子迈得又大又轻盈。
盯着她大步流星地走进学校大门,苏哲呆了一下,禁不住想,似乎有点儿被这女孩子羞辱了,可是他并不恼怒,倒觉得好笑,又自认实在是有些活该。他摇摇头,发动车子离开,决定像她建议的那样忘记这件事。
邵伊敏进了宿舍,看看时间,不过刚六点,寝室内十分安静,室友基本都在享受周末的懒觉。她轻手轻脚地爬上自己的铺位,拉过被子蒙上头,这才在心里呻吟了一声。
居然和一个只见过几面,在昨晚以前都没正眼看过自己的男人做出了如此疯狂的事情。她只有牢牢捂住嘴,才能把对自己的惊叹和质问堵回心里。
师大在高校众多的武汉市向来以美女如云和恋爱风盛行闻名。每到周末,停在校外的豪车多得让人瞠目,与邵伊敏同寝室的女生不乏早早有了男友和性体验,在熄灯以后的卧谈会上,会有非常劲爆的话题。不过邵伊敏一向沉默寡言,不可救药地和人保持距离,从不参与讨论,哪怕问到她头上,她也没看法可以贡献。
不是没人追求过她,她高挑而纤瘦,面容秀丽,一双眼睛明亮有神,在师大虽然不算出众,然而在女少男多的数学系还是引人注目的。可是她从小到大回避与人亲密,每当有人热情靠近,她就会不由自主地后退,有礼而冷淡,拉开一段明确的距离。读到大三,已经再没有男生敢壮着胆子来为她打开水了。
有时她也不禁怀疑,莫非自己如室友私下议论的那样,确实是天生冷感,永远无法和人亲密?
然而昨夜发生的事推翻了邵伊敏对自己的认知。
她或许是喝多了,可是并没醉到失去记忆,记不清细节。她竟然那样主动地渴求着一个拥抱、一个亲吻;她和一个陌生男人赤裸相见身体交缠……她只得再次强压下一个惊叹。
懊恼之中,她想,起码这一夜证明了自己在那方面还算正常。可是她马上质问自己,这种体验怎么能算正常?!
她从来没计划过给自己的二十岁生日来这么一份迟到的礼物。前天生日,她只隐隐期待过父母至少有一方会打来电话,到晚上没接到,也没太失望。就为这个原因便对一个陌生男人投怀送抱吗?她老实承认,这个理由确实不成立。深究下去,仿佛有些压抑已久的东西,突然被唤醒。可是这样分析自己,当然无法做到释然。
她移开被子,看着蚊帐顶,一动不动地躺着,同寝室的女孩陆续起来,各人忙着各人的事,没人注意到她一夜不归。她也和平时一样,下床洗漱、打开水、去食堂吃早点,然后去图书馆看书。
到了晚上,她没去自习,而是去学校后面散步。
师大后面有一个面积颇大的天然湖泊,本来有个很土的名字,叫黑水湖。随着学校规模日益扩大,政府拿钱整修了湖岸,正式定名墨水湖,似乎想沾点儿文墨之气。湖的对岸也成了刚刚萌发势头的房地产商开发的宝地,有一个小区干脆就叫书香门第。
靠师大这边的湖岸向来是附近学校学生恋爱的宝地,大多是成双成对散步加亲热的学生,据说周边不远处城乡接合部村民的出租屋因这个湖的存在而生意大好。入夜以后,湖水摇曳倒映灯影,湖岸边柳树成荫,加上秋日独有的月白风清,如此良辰美景,不拿来谈情说爱都算浪费。像邵伊敏这样把手插在口袋里独自闲荡的只能是异类。
她从读中学开始寄宿,一向适应集体生活,但集体生活对她而言最大的不便就是缺乏个人空间,简直没法儿找到独处的地方和时间,从教室、宿舍、图书馆、自习室到操场,没有一个地方不是人满为患,洗个澡都得和认识不认识的人裸裎相对。
她不时会逃到相对人少的地方走走,这个时候她更是无意面对任何一张熟悉面孔。可是没走出多远,偏偏就看到了熟人。
几步开外,师大出了名的中文系才子、文学社社长、学生会干部赵启智正和一个长发娇柔的女孩四目交接谈得热烈,邵伊敏想改变方向都来不及了。赵启智也看到了她,一脸愕然,她只好点点头算是打招呼,然后从他们身边走过去。
按照她的室友,读中文系的罗音的说法,赵启智自从偶遇她后就对她颇有好感。她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能第一眼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女孩子,听了只觉得诧异。
可是罗音显然不是随意猜测。这学期开始的某一天,邵伊敏按老习惯每天去自习室看书,她向来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本领,从不理会周围卿卿我我、打情骂俏的情侣。待一篇英语阅读完毕,伸个懒腰,突然看到身边伏桌看书的正是赵启智。赵启智抬头对她微微一笑,她也只得回一个微笑,毕竟她只是和人保持距离,但从不刻意冷淡谁。
下了自习,赵启智非常自然地陪她往寝室走,闲闲地说起文学社一个新进来的小师妹写的酸文,十分风趣,让她也忍俊不禁。他送她到宿舍楼下分手,自此以后,赵启智偶尔便会神秘地出现在自习室里,坐在她旁边,两人各自看书,然后闲聊着送她回宿舍。这种没压迫感的接近,邵伊敏倒也并不反感。
此时乍然相遇,赵启智不免一脸尴尬之色。不过邵伊敏从他身边走过,就再没想到他了。毕竟两人只有在自习室里同座那么点交情,她还没被激发着对此展开想象,更不可能在自己心事重重的时候去操心他了。
她想到的是另一件事。
她八九岁的时候,曾经偶尔听到父亲这边一个亲戚带着轻蔑口气说她母亲“放荡”。不用任何人解释,她也明白,那是一个带着强烈贬损意味的词。她无从为母亲辩护,只能任其沉淀到心底。此时禁不住拷问自己,从小到大,她都与异性保持疏远,是否下意识地想和母亲表现得截然不同?然而她昨晚的行为是否也算得上“放荡”?
寻常女孩陷于这个问题,大约要痛苦很久,但邵伊敏并没有纠结的习惯。从十岁之后,只有祖父母与她生活在一起,而老人的关心更多地体现在对她生活的照顾上,她早已学会了独自解决问题,安抚自己。
她对着湖面站定,略带凉意的秋风拂面而来,对岸灯光星星点点,一片宁静。她深深呼吸着,想:好吧,她不能骗自己说什么也没发生,但追悔无益,那既然是一个错误,以后不可以再犯。
乐清乐平的生日宴会之后,林跃庆被孙咏芝断然拒之门外。受表兄的委托,苏哲周末会抽时间过来接小兄妹出去,有时是带他们玩,有时是送他们去祖父母那边。
这天他过来,恰好碰到邵伊敏正在给他们补课。她的声音从小书房传出来,清脆柔和,不疾不徐,没一句多余的废话,颇有权威感。
孙咏芝悄声说:“唉,乐清跟乐平最近都心不在焉,幸好小邵跟他们交流得不错,教起功课来又确实有一套,他们的成绩才算没掉下来。这女孩子真不愧是师大的高才生。”
苏哲莞尔,他想,这份才能恐怕是天生的,而不是师大教出来的。
孙咏芝进厨房去准备点心。他走过去,只见邵伊敏背门而坐,乌黑的头发笔直垂顺地搭在肩头。他清楚地记得那晚摸在这秀发上的柔滑手感,心里一荡,马上提醒自己不要自找麻烦。
他从来不爱哄生涩的小女生招来后患,眼前这个女孩子虽说既没要他哄,还自觉很不给他面子地把后患直接消灭掉了,但谁能说清,这到底是犯倔强装没事人,还是一种欲擒故纵的手段。就算他是一个喜欢冒险的人,他喜欢冒的险也肯定不是陷于莫名其妙的纠缠之中。
乐平抬头看到他,正要说话,他竖一根手指示意她安静,但邵伊敏还是回过头来。自那晚之后,两人头一次面对面。苏哲发现,她的眼神平静,视线从他脸上一划而过,毫不停留,重新面对乐清与乐平,若无其事地说:“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我给你们留的作业一定要做完。下次来我要检查的。”
她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与端点心过来的孙咏芝道别,按她的嘱咐拿了一块海绵蛋糕,咬了一口,一边背上书包,从苏哲身边走过,径直出门。
苏哲走到窗前,看着楼下,过了一会儿,只见邵伊敏出来,大步穿过马路,走路的姿势有着一种心无旁骛的专注感。
被彻底当成路人甲,对他来讲,实在是一个新鲜的经历。看着那个身影消失,他摸着下巴,笑了。他见过不少表现得特立独行的女孩子,但像邵伊敏这样能够迅速控制自己的情绪,从慌乱到冷静几乎没有过渡,让他不得不称奇。
乐平问他:“小叔叔,你笑什么?”
“没什么。吃完点心,我送你们去爷爷奶奶家。”
乐清垮下脸来:“我不去。”乐平也嘟着嘴:“我也不去。”
“那今天晚上,我带你们去吃牛排好不好?”
乐平没什么兴致地说:“不想吃。”
乐清紧接上一句:“比上次直接带我们去麦当劳算进步了一点儿。”
两兄妹一句接着一句,表情语气如此相似。孙咏芝有些好笑,又有些没来由的心酸:“好了,放乖点儿,不许磨你们的小叔叔,我约好了人,先出去一下,有什么事打我手机。”
她走之后,两兄妹交换一个眼神,一声不吭。苏哲承认自己还真是不会哄这么大的别扭孩子:“在想什么?”
“爸爸妈妈真的会离婚吗?”乐平冷不丁问,“我问爷爷奶奶,他们就说我瞎想。”
苏哲不打算跟老人一样避重就轻:“你们两个对离婚怎么看?”
“怎么看有关系吗?”乐清冷冷地说,“反正他们也没打算征求我们的意见。”
“我猜他们现在正处于一个艰难的时刻,需要对未来的生活做出决定,而你们两个是他们做决定必须首先考虑的因素。”苏哲平静地说,“成人世界有很多烦恼,有时他们会把握不好自己的生活,但不管怎么说,他们两人都是爱你们的。
“小叔叔,他们如果真的离婚了,我是说如果,”乐平问,“会不会把我们两个分开,一个跟爸爸、一个跟妈妈?”
“你们怎么会这么想?”
“我偷听到奶奶说,至少要留下乐清。”
乐平眼圈已经红了,乐清将手放到妹妹肩上,粗声说:“他们胡说的,别理他们。”
苏哲好不恼怒:“婚姻是你们父母之间的事,别人说什么都不算数,不必理会。他们目前还没有决定要不要分手,不过我会劝他们和你们两个好好谈谈,解释清楚他们的打算和对你们生活的安排,省得你们胡思乱想。”
“人不是非结婚不可吧,王莹的爸妈也离婚了,方文静的爸妈成天吵架。这样结了又离不离就吵不是穷折腾吗?像小叔叔这样多好,一个人过,不会有那么多讨厌的事。”乐清闷闷地说。
苏哲再度摸着下巴苦笑:“我承认我没结婚的打算,不是一个好的榜样。但对大部分人来说,结婚还是不错的,可以有一个亲密的人和你分享生活。至于矛盾,也很正常,谁也不能保证自己的想法一生不变,重要的是知道自己最珍惜的是什么。如果彼此觉得没有了当初在一起时的感觉,分手也不是世界末日。”
他一向在正经交谈时并不拿他们当小孩子敷衍,所以深得他们喜欢。两个孩子同时沉默,消化着他的话。
“我可能讲得太深入了,你们目前还接受不了。不过总的来说,我觉得抱怨你们控制不了的事情并没有什么意义。现在跟我出去,我们吃饭、看电影,好好开心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