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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去往岳府的路上。
马车内,安盛平穿着件宝蓝色的长衫,头上别着根乌金白玉簪子,腰间系着条镶嵌着玉牌的腰带,一手端着个茶杯,一手时不时地按按仍在发痛的太阳穴。
他很久没喝过这么多酒了,再加上昨晚那么一闹,也没休息好,所以今早难免有些宿醉的反应。
宋慈就坐在他对面,仍旧是件青色的窄袖长衫,只是较之昨日那件,显得更加精致也更干净些。袖口和下摆绣着暗纹,比起安盛平的华贵,倒也有种不失文人之气的风雅。
昨夜他本想验过了岳公子的尸首便离开的,谁知后来安盛平他们也去了义庄。
他索性求了个方便,连带着把那上个月遇害的,名叫吴晋的师爷也给验了。
吴晋死了半月有余,却一直被安盛平压着,没有下葬。虽然差人做了简单的处理,可最近的天气不好,总是时不时下上一场雨,潮湿的空气使得那尸身多少有些腐烂……不过好在基本的检验还是可以完成的。
吴晋和那岳公子一样,十指乌黑,且手指上还有一个簪子扎破
的小洞。
死亡的原因也是被人掏了心,至于脸上有没有带着笑……因为时间太长,已经看不出了。
至于更早的两位受害者,因为当时此案还没有得到重视,所以那两个人早就已经入了土,下了葬。如果还想要检验,就只能开棺验尸了。
虽然宋慈有这个心思,可一旦涉及重新挖坟,就不是那么简简单单,只需安盛平一句话就能行得通了。
起码,也要有对方家属的同意才行。
所以,与其浪费时间去苦等那两家的允许,还不如抓紧时间,先去把现在还能找到的细节好好整理一番。
于是一大早,他们便乘了马车,一起朝着刚遇害不久的岳公子的家而去。
车厢内无聊,两人一边聊着案子,一边说着昨夜验尸时的发现。谈着谈着,许是太过沉重,话题竟又回到了那位值守老伯的身上。“所以?”“所以我就给了他二十两银子,让他压压惊,省得他以为自己见
了鬼,而且还是深更半夜,会带着小厮去义庄敲门,上赶着吃人的饿死鬼!”
宋慈笑了:“安公子果然是出手阔绰啊,你知不知道,一两银子就能买上一亩田了,这足足二十两,可够那老伯下半生毫无后顾之忧了。”
他说这些话时,并无嘲讽之意,反而像是夸赞一般,并不会让人听了不舒服。
因此,安盛平反而有些得意起来,感觉那一蹦一蹦的太阳穴,也没有刚才那么恼地的疼了,“你把人家吓着了,我这个当兄弟的,自然要给他压压惊。再说了,这义庄的值守不好找,难得有个人愿意当,不得多给些,让他高兴高兴?”
宋慈没理会他,看似漫不经心地掀开车厢上的帘子,朝外面望了望,好似自言自语般低声道:“是啊,有了这二十两,还当什么义庄看守?这么辛苦,不如回家享清福去了。”
他这话说完,安盛平才彻底傻了眼,万一那老伯真的不干了,让他去哪里找个肯守着一屋子死尸的人……
再看宋慈,原本带着笑意的脸,竟也透出几分坏意。安盛平无奈地摇摇头,心里长叹一声,交友不慎啊!
“到了。”
正想着,马车停了下来。
不等人来扶,宋慈先自己撩开帘子,跳出了马车。安盛平紧随其后,也从车厢里探出头来。
岳家原本也是富贵人家,可今非昔比,这宅子俨然也成了凶宅。虽然除了那位岳家小公子外,并无他人遇害,可毕竟死过人,
而且还不是好死,因此包括他亲爹娘在内,也没有人敢再住在这座宅子里了。
才不过短短的三天,这里便人去楼空,只留了个四十来岁的门房守着。
那门房皮肤黝黑,看起来呆头呆脑的,倒是老实。
安盛平看着他,心里默默嘀咕,万一那义庄的值守真的不干了,他就重金聘了这人过去,反正看凶宅和看死尸也没什么两样,这人
既然可以留在这里,说明他胆子也不小。
因为除了那门房,这岳府再无他人,所以审查起来倒是方便得多。因此宋慈也不顾忌,直接撩了下摆,跨步朝着大门前的石阶走
了过去。
“你信中说,那女鬼是夜半时分,被人用大红绸缎抬了棺材,放到新郎家中的?那抬棺之人,可曾有什么发现?”
“没有,那抬棺材的一共有四人,四个人都是红衣红裤,脸上戴着个恶鬼的面具,也说不清究竟是人还是鬼。”
“那面具我看了你画的图样,又对着书本查了查,乃是地狱第一恶鬼,名唤罗刹。”
安盛平蹙眉:“罗刹?”“正是,”两人一起举步,迈上门槛,宋慈缓声道,“而且那罗刹
还分男女,男的朱发绿眼,女的样貌美艳,专以食人血肉为生。”食人血肉?那岂不正是在说那方玉婷嘛!
见安盛平低眉不语,宋慈摇摇头,又径自说道:“你想想,这深更半夜的,四个猛鬼罗刹抬着副挂满大红绸缎的棺材,棺材里又躺着个妖艳动人的美女……这架势,简直就是话本里才有的情节啊!而且……”
而且,还是那种最香艳、最吸引人的话本才是。
只是,这不是虚构的传说故事,却是活生生发生在现实里的情景。也难怪那些亲眼见了此番景象的人都吓得闭口不言,纷纷远离了这充满恐怖回忆的血腥之地。
“宋公子,我问了岳家的几个人,他们说,那日原本派了十几个家丁护院守在岳小公子房门口,可不知怎么,到了差不多子时,那
棺材就像是从天而降一般,由那四个抬棺人抬着,就这么莫名其妙地从天上飘了下来。”
由于今日是到岳府查案的,所以徐延朔也跟了来。他今天一身常服,但腰间却挎着佩刀,是以说这些话时,左手习惯性地按在佩刀的刀柄之上,看起来好不威武。
“待那棺材落了地,他们也不知怎么回事,就一个个全都晕了,等到再睁开眼,已经天色大亮,那岳小公子也早就死在房里了。”
“公子,这也太吓人了吧!”
阿乐跟在宋慈身后,忍不住小声嘀咕道。阿乐刚刚没有坐车,是跟在马车后面一起走过来的。原本从家乡出门时,他也骑了头驴,可临近长乐乡时,他在路边方便,那驴却不知是被人偷了去,还是自己跑了,所以现在他们主仆二人只剩下了“二毛”这么一个坐骑,偏那“二毛”拧得很,除了宋慈,根本不让别人骑!
更倒霉的是,阿乐还不会骑马,所以只好忍着火,跟着几位或是骑着大马,或是坐着马车的贵人一起走了过来。
“那棺材是从哪里降下来的?前院,还是后院?”
“前院,而且不止那几个家丁护院,这岳府上上下下三十几口人,除了那新郎官,别人也都一并昏了,直到天亮,一个人也没醒。”
宋慈点点头,他发现,前院大部分的区域都是铺着石子路的空地,靠近墙壁的地方,却是一块草坪。那草坪看似不起眼,可远远望去,却一下子就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草坪正中间的位置,明显有被重物压过的痕迹,观之尺寸大小,与刚好装下一人的棺材相差无几。
他走过去,指了指脚下:“是不是这里?”
徐延朔点点头:“正是此处。”“怪了……”
宋慈弯下腰,因为他发现,那些被压倒的草木全都枯死了。而且草坪上清晰地印着两排脚印,应该属于四个人的!且这四人脚印所过之处,也是草木凋零,死得透透的。
“你看到了吧,吴师爷的院子里,也是这么个情况。”
因为前两起案件,第一位受害人家境一般,家中并无花园。而第二位受害人是个买办,常年不在家,见到花草枯萎,以为是疏于打理。所以,安盛平并没发现有什么不妥。
可直到那第三位受害者,也就是师爷吴晋遇害时,他才留意起那花园里,竟是枯萎了不少花草,而且那些枯萎的花草旁边,也留下了一排排的脚印。
“公子!”阿乐有些害怕,紧张道,“这群人……哦,不对,是这群鬼,所过之处,寸草不生啊!”
宋慈蹙着眉,没有回答他,而是专心致志地在看地上的脚印。
“阿乐,你拿几张纸,把这几个脚印给我拓下来。”
阿乐平时做惯了这些事,点头应了吩咐,熟练地从他那总是随身携带的挎包里掏出一沓子纸来,上前几步,小心翼翼地蹲在两排脚印旁。
“四郎你看,这些脚印大小不一,可唯独这枚脚印,和其他脚印相比,特征十分明显。”
安盛平听他这么一说,不由弯下了腰:“什么特征?”
宋慈指着那脚印道:“首先,人脚的大小和身高是有一定比例的,通常情况下,脚越大的,身形越高。同样,走路时的跨度也和
身高有关系,腿越长的,跨步时,迈开的步伐越大,腿短的,步子也小。你看这脚印的尺寸还有他每走一步时的距离……这人少说也有七尺高,而且还是个外八字。还有,你们看这脚印的深度,远比其他几个脚印都要更深,说明这人不仅高,还很壮硕。”
安盛平对脚印不了解,所以虽然在吴晋遇害的现场也发现了四组脚印,却不知道要从何入手。现在听宋慈这么一说,他立刻觉得明朗起来,也有了可以调查的头绪。
“不错!你的意思是,我们现在需要找一个身高七尺,体形偏胖或是偏壮硕,而且还是个走路外八字的男人?”
宋慈点点头,如果找到这抬棺人,那离找到女鬼的本尊就更近了。
站在一旁的徐延朔虽然没有说话,但心里却也不由得暗暗佩服,他们查了这么久都毫无头绪,想不到这位宋公子一来,只从脚印就找到了突破口!
安盛平果然没有信错人,按照他所说的,如果这世上还有一人能破此案,就真的是这位宋公子无疑了!
“这位大哥,麻烦你给带个路,带我们去岳公子房里看看。”看完脚印,宋慈又朝着那位门房招了招手,示意他领路去案发现场瞅瞅。
那门房很是憨厚,点着头,应了一声,转身便走。却不知为何,突然打了一个喷嚏。
别人还好,唯独那安广蹙了蹙眉头,不经意地往后躲了一步。宋慈知道,安广虽是安盛平的侍卫,却一直有些洁癖,对于这
一点,宋慈这些年来一直有些好奇。不知以安广这性格,这些年刀
光剑影的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记得当年为了保护安盛平杀那猛虎时,鲜血淋了安广一身一脸,也不知他当时是个什么样的心情。
“对不起,对不起,小人实在没忍住,惊扰了各位老爷。”那门房用袖口擦了擦有些泛红的鼻头,笑得有些傻呵呵的,“最近也不知是怎么了,鼻子总是痒痒,许是那鬼不干净,反正自从出事那天以后,我就一直这样。”
那天以后?
宋慈和安盛平忍不住对视一眼,都觉得他说的这话有些蹊跷。“大哥,我问你,你们公子出事那天,你也在这里?”“是啊,我可是出了名的胆子大,我本名叫宋天福,我家老爷平
时都叫我宋大胆!”他眼里闪着自信,骄傲地挺了挺胸,“出事儿那天,不是派了十几个人守在少爷门口吗,其中就有我!嘿嘿,那棺材进屋前,我还瞅了一眼呢!”
“你说你瞅了一眼,可瞧见了什么!”安盛平激动得握紧了拳头,急急问道。
“其实也没瞧见啥,他们一进后院,我们就晕了,我当时站在最后面儿,也是离少爷房门儿最近的地方,我就记得闻见一股香香的,好像大姑娘身上才有的那种香粉儿的味儿,然后就觉得头有点儿晕,接着腿也不听使唤,就倒了。不过我看见那四个鬼脸的红衣人抬着棺材进了屋,很快那四个人就从屋里出来,翻墙跑了。”
“翻墙!”
这下连徐延朔也不淡定了,他之前明明就来问过话,虽然他们都说那棺材是从天而降,由四个戴着鬼面的红衣人抬进来的,可却从没有人说过,他们离开时是翻墙走的!
“是啊,就从那块儿出去的,那几个人儿身手特别利索。没了棺材,飞似的就蹿出去了!不过有个又高又壮的,可能是块儿头太大了,比起其他人,要费劲了点儿。”
他说的那个又高又壮的,应该就是宋慈说的,那个脚印是外八字的男人。
“少主!”
安广与安盛平之间的默契非常,安广只说了这两个字,安盛平便明白了。
安广是在自动请缨,想要去墙外看看有没有留下什么线索。“去吧,”安盛平点点头,他又看了看那刚刚拓完鞋印,正站起
身擦汗的阿乐,“带上阿乐一起,有什么事,你俩一起商量。”
安广眉头微微皱起,似乎有些不情愿,但终究没有说什么,招呼也未打,径直走到刚刚宋天福所指的地方,施展轻功,飞上了墙。阿乐看看他,又回头看了看自家公子,跺着脚,转身从大门追
了出去。
宋慈、安盛平和徐延朔跟着宋天福一起去了岳公子的房间。
这房间自出事后,几乎没有动过,里面所有的摆设都和“大婚”那夜一样。
龛前的红烛已经燃烧殆尽,只留下烛泪堆积起的残骸,那婚床上,大红的锦被已经被掀起,床铺上一摊血迹,血量大得惊人。据悉,那岳公子被人挖了心后,脸朝下倒在了床上。
屋里还停着副棺材,上好的乌木,上面刻着暗纹,看得出做工十分讲究。
宋慈弯腰,用手围着棺身仔细摸索了一圈,一些细细的泥土黏
上指尖。他抬起手,定睛看了看,一边轻轻捻着,一边思考着什么。“这棺材还真是从地里挖出来的啊!”安盛平以前并没有特别注
意过这些,此刻看到宋慈用手擦起了土,这才忍不住皱了皱眉,感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