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慈微微一笑:“不好说。”
这棺材究竟是地里挖出来的,还是被人做好抬过来的,确实不好说。这木头看上去很新,要知道,再好的木材埋在地下十年之久,也会有些腐烂的。至于这泥土……倒是用心良苦了。
棺盖已经被掀开,扔在了一旁,大红色的内衬绣着金丝,看起来华丽非凡。宋慈走过去,俯身在那棺材外闻了闻,有股幽幽的,栀子花的香味。
按理说岳公子出事已经几天了,但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这花香却仍旧这般浓烈。
宋慈突然想起,前一晚,他在义庄验尸时,从岳公子的手里找到了几根头发,也有着同样的味道……
“我听说,那位方玉婷方小姐生前最喜欢的,就是栀子花。”
安盛平想起去法源寺找释空那日,释空门前就种着大片的栀子花。安盛平邀他一起回府的路上,还曾笑问此事,他虽未正面回答,却说这栀子花是一位故人所爱。
想来,他口中这位故人,除了那方玉婷,还能是谁?
宋慈不知道释空的事,不过却在那棺材的内衬上找到了几根与昨夜在岳公子手中发现的有同样味道的长发,应该是出自同一个人才对。
可令他不解的是,那棺材的一角,莫名有一片方形的湿痕。几
条浅浅的直线中间有一摊类似水渍的东西……“奇怪了,这棺材里,是不是装了什么东西?”“装东西?”
“是啊,”他伸手指了指,示意安盛平来看,“你瞧这痕迹的形状,说明棺材里应该是放了个方形的盒子,难道你们收尸的时候没有发现?”
“没,”安盛平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当时是徐大人和安广来查的,所以绝不可能私藏物证,但说来奇怪,即便是真的有什么盒子溢出水来,形成这湿痕,可已经过了多日,怎么依然如此清晰可见呢?”
宋慈苦笑,指了指天,“这里天气如此潮湿,再加上之前棺盖是盖着的,所以没有完全干透也是有可能的,只是不知道这里面到底装了什么。若不是你们拿走的,难道是这岳家的人……”
“两位公子,你们看!”
七月的天气潮湿闷热,加之房门紧闭,除了窗子略微开了些缝隙,这房间几乎没有通风。
想来,这窗户上的缝隙,也是岳家人搬离时疏漏所致,也因为这样,从那窗口飞进了几只苍蝇,落在床铺的血迹上,贪婪地吸食着死亡腐臭的味道。
而徐延朔所指的,却不是那里。
他指着桌上的一只白玉酒杯,不知为什么,那酒杯周围,也围了几只苍蝇,正嗡嗡地飞着。
无瑕的白玉,杯口印着一抹嫣红,像血一样刺目。那是女人口脂的痕迹。
方玉婷曾用这酒杯喝过酒。
“奇怪,一杯残酒而已,怎么会如此招苍蝇?”安盛平心里生出一股奇异的感觉,难道那方玉婷真的是鬼,就连她用过的酒杯,都带着腐朽的气息?
“不对,”宋慈戴上手套,将那酒杯拿起来,放在鼻子旁边闻了闻,“这杯中不仅是酒,还有血。”
“血?”
他这话说完,安盛平和徐延朔都忍不住上前,把鼻子凑过去闻了起来。
那杯中,确实有股淡淡的血腥气。
安盛平脑海中突然出现了一个词—茹毛饮血。
看来,方玉婷不光吃人心,连人血都不放过,如此可怕的女人,简直活脱脱的罗刹鬼啊!
一旁的宋慈却并不这样想,他突然想起了岳公子和吴师爷手指上的小洞。
“歃血为盟。”
他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什么?”徐延朔没听清楚,“宋公子你说什么?”
随着线索一条条清晰起来,宋慈眼前仿佛出现了这样一幕画面—
洞房花烛,穿着大红嫁衣、一脸娇羞的美娇娘央求着新婚的丈夫与自己以鲜血立下誓言。她摘下头上的金簪,扎破两人的手指,血滴落到酒中,两人举杯,饮下了这带着誓言和诅咒的美酒……
“四郎,徐大人,我在那岳公子和吴师爷的手上都发现了硬物刺破的伤痕,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应该是发簪。那两人应该是心甘情
愿地被女鬼哄骗,以血入酒,立誓与她永结同心。”
宋慈这话虽然乍听之下有些离奇,可细想想,也不是没有可能。况且,那四人死的时候,脸上都还挂着笑……
“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徐延朔见宋慈分析起案情来颇有些道理,于是忍不住问起了一直困扰着自己的问题,“为什么那四人明明被掏了心,可死的时候,脸上却还带着笑容?”
对于这点,宋慈其实早就做好了功课:“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很多毒药都有这种效果。早年我就听闻从西域传来的一种花,好像是叫曼陀罗,花开极美,但却有剧毒,人若是服用了,早期症状是咽干舌燥,瞳仁放大,脉相急促,燥热……时间长了,便会出现幻觉,神志不清,甚至是死亡。”
“宋公子的意思是,那几人都是中了这曼陀罗的花毒?”
宋慈无奈地摇摇头:“学生惭愧,我也没见过那传说中的毒花,所以具体症状还不甚清楚。不过,我细细查了岳公子的尸首,他指尖乌黑,但口中却没有异味,如果真的是中毒,那毒素应不是从嘴里进入身体的。”
“难道那簪子不仅仅是为了扎破手指滴血,而且,”安盛平一手抱肩,一手摸着下巴,沉思道,“还有毒?”
宋慈苦笑下,没有回答,虽然确实有这个可能,但事情没有调查清楚前,还不能妄下判断。
三人不再多说,一起将这房间里里外外又搜索了一遍。因为徐延朔之前曾来检查过一次,所以这次并没有再发现什么其他的疑点。出了房间,宋天福还一直在外面候着,这人虽然憨直,但规矩
也是懂的,知道没有吩咐,不能进去给三位大人添乱。
安盛平对他印象还不错,只是不知为何,宋天福又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可看他的样子,又不像是染了病……
宋慈心细,似乎想到了什么,特意去找了张草纸,让那宋天福再打喷嚏时接在草纸上。
只等了没一会儿,他果然又打了一个喷嚏。
打开草纸,黏稠但并不浑浊的鼻涕中混着一些小黑点。“这、这是什么?”
安盛平虽觉得有些脏,可仍旧忍不住好奇地问道。
宋慈却朝宋天福做了个“请”的手势:“宋大哥,麻烦您找个地方坐下,让我看看你的鼻子。”
“看小人的鼻子?那怎么敢当!”宋天福羞赧地搔了搔头。“请了,”宋慈笑了,“我看完以后,保证药到病除,再也不会打
喷嚏了!”
“嘿嘿,那敢情好!”
说完,宋天福在花坛边找了个位置坐下,扬起头,把鼻孔朝天,让宋慈查看。
宋慈用草纸垫着,又从一个装了各式刀具的布包里,取出一把掏耳勺一般的工具,小心翼翼地探进宋天福的鼻孔里,轻轻拨了拨。
即刻,便有些黑色的粉末从他鼻孔中掉出来,掉在了纸上。“四郎,徐大人,你们看!”
宋慈难掩眼中的兴奋,就连声音也提高了几度,现在他已经完全可以证明一件事了。
这不是鬼作祟,而是人在捣鬼!
“这粉末就是岳府上下家丁护院全部昏过去的原因!此案必是
有人装神弄鬼,假借十年前故去的方家小姐之名,犯下了这四起命案!”
他虽没有解释,但安盛平和徐延朔都是脑筋灵活的人,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如果真的是鬼干的,那把棺材放进岳家,何必再翻墙出去?鬼怪不是应该凭空而来,又凭空消失才对吗?
还有这种种迹象都表明,不论是受害人本身,还是那些昏倒的家属,都是被人用了药物所致。鬼有妖法,自然是不可能用什么毒药来害人的,能用毒药的,只能是人。而且,还是群装神弄鬼、毁人名节、害人性命的万恶之人!
正在这时,刚刚外出寻找线索的安广和阿乐也适时回来了。安广看起来还和往常一样,冷冰冰的,似乎没什么变化,但阿乐看起来却很是兴奋的样子。
“公子您看,我们……”阿乐这么说着,下意识地偷偷打量了一下旁边的安广,见他沉着脸不说话,于是又悻悻地改了口,“是安大哥发现了这个。”说着,把手往前一递。他手中,居然拿着一截红布条。
宋慈接了过来:“这是?”
安广仍旧不说话,似乎并不愿意邀功,倒是不介意阿乐来向众人解释。
“这是在院子外面的一棵树上找到的布条儿,安大哥说,可能是那几个抬棺材的人翻墙出去时,不小心剐到树枝留下来的。”阿乐倒也不是个会独占功劳的人,有什么说什么,再加上刚刚见识了安广的轻功,现在心里更是对他佩服不已。
“哦?那除此之外呢,”这一次,问话的是安盛平,他脸上带着笑,显然是看出安广对阿乐那一声声的“安大哥”很是不爽,可是又不好当着众人发作,“你们还发现了什么没有?”
阿乐摇摇头,有些无奈:“没了,外面就是大街了,这两天又下过雨,找了半天,除了这布条,什么也没找到。”
他一边说着,一边不知何故地皱起了眉头,将手在前襟上蹭了蹭。
宋慈看出他的不适,问道:“阿乐,怎么了?”
“回公子的话,不知怎么了,这手有些刺痛的感觉。”
别人对他这番话倒是没什么反应,可宋慈心疼自己的小厮,不由伸了手:“手拿来,我看看。”
阿乐见自家公子如此关心自己,感觉手上的痛痒也没那么严重了,抿着笑,将双手向前,递了过去。
可宋慈却并不这么想,他拉起阿乐的手,左右看了看,接着,又放在跟前,探身嗅了起来。
“阿乐,你刚刚除了那红布条,可还摸过什么?”
“没什么了,外面乱得很,几乎什么都没找到。”
宋慈点点头,刚刚阿乐把那红布条给他时,他手上还戴着手套,所以不觉得有什么。此刻见阿乐手不舒服,他这才注意到,阿乐的手上有股奇怪的味道。他接着又低头闻了闻那布条,果然,布条上,也是这个味儿。
“怎么了?”一旁的安盛平好奇地问道。
“我怀疑,这布上有毒。”“啊?有毒!”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尤其是阿乐,他刚刚用手捏了那布条,此刻手又一直刺痒不舒服,难道说,自己是不知不觉间中了毒?
“公子!”阿乐觉得头上冷汗都冒出来了,“我不会要死了吧?”
“死不了的,这恐怕是涂在身上装神弄鬼用的。”宋慈觉得有些好笑,本想逗逗他,可看他那紧张的样子,又有些不忍,“哦,对了!既然布条是安广找到的,那你刚刚有没有用手摸过?”
宋慈将视线转向了安广,安广虽然不太愿意和宋慈讲话,但也知道正事要紧,只得沉着一张脸低声道:“并未用手摸过,只用剑尖挑了。”
安广有洁癖,如若不是情非得已,绝不会用手去摸任何东西。除了腰间别着的那柄软剑,他的身上也总随身携带着一柄短剑,就是为了以剑代手,去触碰那些不干净的东西。
宋慈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点了点头:“看来,那些人是把毒物都涂在了衣物和鞋子上,也难怪他们踩过之处,连花草都枯死了。这么做倒是有些好处,一来,那些花草枯死,会让人先入为主,以为他们鬼气重;二来,虽然我不知道这毒物到底有何功效,可搞不好,人闻了也能产生幻觉。”
“这么说来……”徐延朔联想到了那岳公子乌黑的手指,“那假冒方玉婷之名的女鬼身上也有毒?所以岳家小公子碰了她,毒素才从手指侵入皮肤,使得他到死都在微笑!”
“极有可能就是这个原因了。”
徐延朔看着宋慈,心想,从外表看,宋慈就是个文弱书生,内里却蕴含着无穷无尽的能量。
如果不是他,也许日后出现第五个、第六个受害人时,他们仍
是毫无头绪,仍然会死死地盯着方玉婷,认定了她就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耽搁了几个月的案子,居然因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就这么逐渐明朗了起来。
也许,他们离抓到真凶的日子不远了。
安盛平的脸上也终于露出了久违的欣慰的笑容:“好,很好!现在尸体看过了,案发现场也看过了,惠父兄,下一步我们要怎么办?”
宋慈看看他,又看看徐延朔,嘴角也牵出了一抹神秘的笑容。
“接下来,我们去酒馆。”“酒馆?”
“是啊,不要酒楼,不要路边的小摊位,要去那种鱼龙混杂,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的,最乱,生意也最好的酒馆!”
“这……”徐延朔刚刚对他生出一些好感,谁知道,这宋公子居然口口声声要去最好的酒馆,他看起来不像好大喜功之人啊。
安盛平搔了搔头,倒是没有问原因,因为他知道宋慈之所以会这么说,肯定有他自己的道理。可他来长乐乡也没多久,就算出门,也都是为了调查案情,宋慈口中那种鱼龙混杂的酒馆,还真不知道哪里有。况且就算有,以他的身份,也不可能去过。
这时,他想起了一个人,一个不论什么事都能办得妥妥当当的人—福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