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跃道:“从这些资料上看不出什么来,我想亲自去找张东水了解一些情况。”
康如心道:“你们明天去不行吗?这大冷的天,张东水现在和他侄儿住在一起,那么偏远的地方,多不安全啊。”
沈跃解释道:“我必须尽快把这个谢先生找出来,不然的话他很可能会逃出境,那样就麻烦了。”
康如心诧异地问道:“你怎么就确定他现在还没有逃跑?整个团伙除了他都已经被抓捕,如果我是他的话早就逃跑了。”
沈跃道:“这时候逃跑反倒容易暴露。此外,我想他必定对自己当年所制订的那个计划十分自信,特别是在经历了二十多年的验证之后,他的那种自信应该更坚定。还有,到目前为止他手上肯定还有不少值钱的东西,他不可能就这样扔下不顾了。所以,我要在他意识到真正危险、试图逃跑之前将他找出来。现在时间对我们来讲太重要了。”
曾英杰已经与张小贤联系过了。警方考虑到张东水和张小贤都是属于被胁迫的情况,暂时没有拘留他们,而是实行了监视居住,这样做一方面是为了张小贤妻女的安全,另一方面是希望能够让这起案子有另外的收获——万一那位谢先生上门了呢?
其实沈跃是非常同情这两个人的。在张东水的双腿被废后不久,盛权又胁迫张小贤加入了他的犯罪团伙,当年张东水一时间的鬼迷心窍竟然让叔侄两人都成了这个犯罪团伙的工具,未来法律将如何判决他们还是一个未知数。每每想到这件事情,沈跃都嗟叹不已。
沈跃说在外边随便吃点东西,曾英杰笑道:“我们去张小贤那里吃吧。这几天在周围蹲守的那几个同事都在他家里吃饭,腊肉炖土鸡……啧啧!听他们说起我都流口水。”
沈跃哭笑不得:“那还是蹲守吗?”
曾英杰笑着解释道:“其实大家都知道那位谢先生不可能傻到自投罗网,我那几个同事也就是暂时充当一下他们叔侄俩的保镖罢了。”
沈跃一想也是,道:“当刑警其实挺辛苦的,偶尔放松一下也是应该的。”
可能是曾英杰提前打了电话的缘故,张小贤的妻子吴昆做了一大锅腊肉炖土鸡,这道菜被做成了火锅,旁边有一大盆洗净了的蔬菜,以及新鲜的蘑菇。沈跃很诧异,因为他知道这种蘑菇只能是野生的。不过他仔细看过之后就明白了,这东西是通过冰冻保存下来的。
当所有的人坐下后沈跃却没有看到张东水,便询问张小贤道:“你叔叔呢?”
张小贤回答道:“他不和我们一起吃饭的,叫他也不来。”
也不知道是怎么的,张小贤的话让沈跃的心里一下子就变得难受起来,顿时感到心里堵得慌。匆匆吃完了饭,食物的美味并没有在味蕾上留下多深的印象,他起身对大家说道:“你们慢慢吃,我去和张东水谈点事情。”
曾英杰也急忙站了起来,沈跃却将他摁回到座位上,说道:“你继续吃吧,陪大家多喝几杯,别喝醉就行。”说着,他对张小贤道:“你和我一起就行。”
张小贤拿出来的是他自酿的米酒,度数不高,味道虽然不错,但沈跃心里有事,也就只喝了一小杯。
张东水“坐”在壁炉旁边吃饭,他面前小桌上的菜和客人们吃的是一样的,只不过是混煮在了一起,由此看来张小贤对他还不错。沈跃注意到,张东水是坐在一个四轮小板车上面,他的双腿自膝盖以下就没有了。眼前的这个人虽然残疾,但看上去倒是干干净净,花白的头发下是一张清瘦的脸,他吃东西很慢,细嚼慢咽,拿筷子的手青筋毕露,给人以很强的稳定的感觉和力量感。
张小贤并没有注意到沈跃的观察,当沈跃刚刚走到叔叔面前的时候就即刻介绍道:“叔,这位是心理学家沈博士,他想问您一些问题。”
张东水愕然地抬起头来看着沈跃:“心理学?”
沈跃微微一笑,说道:“您先吃饭,我们一会儿再聊。”
张东水吃东西的速度一下子就变得快了许多,三两下就吃完了碗里的饭。沈跃注意到,刚才张东水的眼神中露出的是惊惧,双手也颤抖了一下。沈跃在心里暗自叹息:二十年前,他也算是一个有梦想的人,即使面对盛权威胁也依然高昂着他的头颅,可是如今……
正这样想着,就看到张东水的双手已经放到了他那双断腿上,虽然没有说话,顺从的意思却表达得非常充分。沈跃的心里更加难受,温言说道:“你别这么紧张,我就是想问你几个问题。我知道,当年你的双腿是被盛权废掉的,然而也许你并不清楚的是,他那样对你也是受人指使,而指使他的那个人很可能就是你第一批赝品的购买者。”
张东水的身体开始颤抖,眼泪无声流下。沈跃的声音更加低沉温和了些,继续说道:“这个人一直躲在盛权的背后,就连盛权都不知道他是谁。这个人实在是太危险了,所以我们必须尽快把这个人找出来,否则的话,你侄儿和他妻女的安全就很难得到保障。”
张东水用衣袖揩拭了下眼泪,摇头说道:“前面的警察已经不止一次问过我这件事情,我能够记起来的就那几个人,当时我只是抱着试试的想法,其实心里还是很害怕被人揭穿,所以每次卖了东西后就马上离开了。”
沈跃提示他道:“你记得的那几个人都是开古董店的,你还卖给过其他人没有?”
张东水想了想,摇头道:“我能够记得的就只有那几个人,这几天我还仔细地回忆了一下,好像当时就做了那么几件东西,虽然已经记不清楚每一件东西具体卖给了哪一家,但数量是记得的。”
他说的那几个人警方都已经找到,其中有两个人已经因病去世,剩下的沈跃都见过,而且基本上可以排除嫌疑。沈跃再次提示道:“你回忆一下,你在卖那些东西的过程中有没有出现过比较特别的情况?比如旁边还有别的比较特别的人,或者发现自己被跟踪什么的。”
张东水忽然又开始流泪,说道:“实在记不起来了……你不要再问我了,其实我早已经认命,我对不起小贤,也对不起我自己的这一辈子,如果能够再活一回的话,我宁愿在野外干一辈子……”
他终于哭出了声,却依然在压制着自己的情绪,哭声就像从嗓子眼里撕裂出来似的。此时此景,让沈跃感觉到空气中都充满着无尽的悲伤和后悔,他不由得想道:是啊,如果当初他没有遇上那位考古学家的话,或许后来的一切也就都不会发生,那位考古学家就如同一只蝴蝶,是他的翅膀扇动了眼前这个人以后二十年的人生命运。
这一瞬,沈跃的心里忽然一动。他猛然想起了朱翰林,以及方庆丰评价朱翰林的那句话来——他的脾气有时候比较古怪。有时候……沈跃即刻问道:“你还记得吗,当初你认识的那位考古学家姓什么?他叫什么名字?”
张东水的身体霍然战栗了一下,哭声也因此戛然而止。可是他没有回答。沈跃看着他,问道:“是不是姓朱?”
张东水摇头,伸出手去拿起了碗筷,用哀求般的语气说道:“你让我好好吃完这顿饭,也许下顿饭就只能在监狱里吃了。求求你……”
沈跃在心里叹息了一声,起身离开。几步后他缓缓转身问跟在自己身后的张小贤:“难道你一点都不恨他吗?”
张小贤摇头道:“我想恨他,却怎么也恨不起来。”
是啊,毕竟血浓于水,毕竟一个人的命运太不可捉摸。沈跃在心里感叹道。
这一夜沈跃一直没有睡好。臂弯中的康如心呼吸声清晰均匀,沈跃一次次试图让自己进入睡眠,一次次调节着自己的呼吸去与她的节律一致,脑海中却总是不断冒出各种奇形怪状的问号:究竟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是警方在调查过程中遗漏了什么,还是我的分析出现了偏差?他开始重新组织脑海中的那些资料,将其中有关联的东西再次组合起来……没有问题啊!那位谢先生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轻轻将自己的手从康如心的脑袋底下抽出来,已经有了暗适应的视线中是康如心宁静、姣美的面容。这一刻,幸福的滋味一瞬间探入了沈跃的灵魂之中,他禁不住去亲吻了一下康如心的脸颊,她的面容上露出了甜蜜的笑容。她没有醒来,那是沈跃的吻送给了她一个美好的梦。
披上厚厚的睡袍,放轻脚步离开了卧室,穿过幽暗的客厅走到屋外。冬天的夜晚格外寂静,没有虫鸣,周围人家的宠物都蜷缩在窝里,唯有不远处路灯清冷的灯光。沈跃站在那里,让寒夜将自己笼罩,他忽然有些羡慕龙华闽:此时此刻,我的手上要是有一支香烟就好了。
不过沈跃只是在外边站立了一小会儿,他发现自己的思绪依然难以平静下来。回到床上后依然睡不着,让自己的身体半卧,他又想到了龙华闽手上的烟。
康如心醒了,轻声问道:“你怎么了?”
沈跃轻抚着她的脸:“没事,你睡吧。”
康如心将身体朝他靠了过去,柔声问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一直很自信啊,怎么现在开始怀疑自己的分析结果了?”
沈跃将手放到她的秀发上,摇头说道:“我没有怀疑自己,是一时间找不到问题究竟出在什么地方。我在想,即使是这个人一直隐藏在背后,但他总是真实存在着的,既然如此,那就应该有迹可循……”
康如心也半卧了起来,将身体靠在沈跃的身侧,轻声说道:“你迟早会找到他的。沈跃,这个案子其实是在无意中进入你的视线的,所以你没有必要把它看得太重。有些事情就是这样,一旦你把它看轻了,其中的实质也就显露出来了。你说是吧?”
沈跃一下子就笑了,道:“你也成哲学家了……好吧,我们睡觉。”
康如心极其自然地将头枕在沈跃的臂弯里,她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竟然独自轻笑了起来,说道:“沈跃,刚才我做了个梦,梦见我们有了一对双胞胎,一儿一女,可爱极了。”
梦是愿望的达成。这是刚刚结婚的女性最常见的梦:少一次十月怀胎之苦却又能够满足儿女双全的愿望。沈跃再一次想起那个已经失去的孩子,心里疼痛了一下,问道:“你喜欢儿子还是女儿?”
康如心道:“如果只能生一个的话,我想要个女儿,我希望你曾经的那个孩子能够来到我们家里。在她墓前的时候我对她说过,我喜欢她。”
沈跃一下子将她紧紧拥抱在怀里:“如心,谢谢你……”
方庆丰到了康德28号。这让沈跃万万没有想到,急忙去将他搀扶进了办公室,满眼期冀地问道:“方老,您是不是想起什么来了?”
方庆丰却摇头说道:“一直想来你这里看看,以前不是不认识你吗?沈博士鼎鼎大名,那日一见才知道果然名不虚传,今天再也忍不住,就跑来啦。”
沈跃心里略微有些失望,不过并没有介意,笑着说道:“方老好像不是一个喜欢说奉承话的人啊。”说到这里,忽然就有些激动了起来:“我知道了,方老今天肯定是为了案子而来。”
方庆丰摆手道:“我只是心里有了些想法……小沈啊,你这观察力确实很不一般。好吧,那我就直接说我的来意吧。你知道我是搞古汉语研究的,因为专业的关系,我多年前就开始涉足收藏界,说实话,这起案子让我感到非常震惊……小沈,你看我,这年龄大了就容易啰唆。”
沈跃微微一笑,将泡好的茶放到他面前,道:“您随便说,我听着呢。”
方庆丰道:“回去后我就一直在想,你们正在寻找的那位谢先生肯定是一个化名,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或许可以给你们提供一种新的思路。”
沈跃大喜,急忙道:“太感谢了!您说。”
方庆丰问道:“小沈,从心理学的角度讲,化名究竟代表着什么?”
沈跃仿佛明白了,回答道:“化名和本人其实就是一个人,就如同我们每个人的名字一样,只不过是一个符号罢了。不过这个符号对某个人而言是有着特殊意义的,也许它代表着某种愿望,或者是纪念、隐喻等等。这个问题比较复杂,不过这位谢先生是有计划地作案,而且谋虑深远,所以我想,‘谢先生’这个名字肯定是化名,而且这个化名对他来讲必定具有某种特别的意义。”
方庆丰点头道:“既然你这位心理学博士也这样认为,那我就姑且从专业的角度分析一番。‘先生’二字就不需要多说了,昨天你已经大致讲过,我完全同意你的分析。不过我认为这个‘谢’字才是最重要的,它代表着姓氏,姓氏是血脉传承的文字性符号,所以它应该比后面的名更加重要。如果这个姓氏也是化名,那么它所代表的含义就应该更加具有核心性。如果‘先生’二字代表的是这个人对自己文化素养的肯定,那么这个‘谢’字就应该代表着这个人的世界观,或者说,它代表的就是这个人最为遵从的核心价值。”
沈跃完全赞同方庆丰的这个观点。弗洛伊德在《图腾与禁忌》中写道,名字是人格的重要组成部分,甚至是他灵魂的一部分。无论是父母给孩子取的名字还是某个人给自己取的笔名、网名,它所反映的都是一个人内心的愿望,或者是代表着某种特殊的意义。
沈跃问道:“那么,这个‘谢’字究竟有着什么特别的含义呢?”
方庆丰道:“许慎的《说文》讲:‘谢,辞去也。从言,射声。’谢的本意是引退,引申为离开、拒绝等意思。在甲骨文中,谢字像一人拉弓箭之状,古时谢、射两字通用。因此,谢人是一个善射的氏族,以谢命族名和地名,最终形成国家。此外,谢,也是一种龟,头昂着行走,而低着头行走的龟,称为灵。”说到这里,方庆丰站起身来朝沈跃微微一笑,说道:“小沈,我只能言尽于此了,但愿我刚才的分析能够对你有所帮助。”
沈跃猛然明白了,急忙问道:“方老,您是不是已经知道这个谢先生是谁了?”方庆丰朝他摆手,道:“我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猜测不能成为证据,无端怀疑他人更是不应该。”
沈跃有些不冷静了,走到方庆丰面前恳切地道:“方老,请您再多提示我一些信息吧,时间紧迫,万一这个人逃跑出境的话就麻烦了。”
方庆丰道:“小沈,不是我不愿意告诉你,而是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能。无端怀疑他人,非君子所为。言尽于此,接下来请你们自己去求证吧。”说完后,他绕过了沈跃直接朝门外走去。
沈跃愣了一下,朝着方庆丰的背影鞠了一躬,大声道:“方老,谢谢您!”
“刚才这个人是谁?”康如心好奇地问道。
“方老,一位古汉语研究专家。”沈跃回答道,随即朝着巷道大声叫道:“英杰,你过来一下。”
曾英杰快步跑了过来,沈跃一边沉思一边对他说道:“关于谢先生这个人……在以前分析的基础上再加上这样一些特征:出身于高级军官家庭;曾经有过公职,后来辞职;名字里面带有一个‘龟’字,或者……”说到这里,沈跃猛然想到了什么,转身回到办公室拿起电话打给龙华闽:“龙警官,朱翰林的妻子叫什么名字?”
龙华闽惊讶地道:“他离婚多年了啊,你干吗问这个问题?”
沈跃有些激动:“你马上查一下朱翰林妻子的情况,越快越好。也许那位谢先生的秘密就在其中!”
龙华闽似乎明白了什么,说道:“曾英杰的权限就可以查啊……”沈跃转身去看,发现曾英杰已经不见了,随即就听到龙华闽在电话里问道:“难道你怀疑谢先生是个女人?”
沈跃道:“我记得盛权说过,有一天他孩子在放学的路上失踪了,后来孩子回来说是一个漂亮的阿姨带他去吃了肯德基。我们都忽视了这个细节。后来当我揭开盛权曾经杀过人,并因此被谢先生挟持的事实之后,就更加没有意识到这个细节的重要性。此外,盛权告诉我们,每次和他通话的声音都是男性,而且声音嘶哑,这就让我们完全忽略掉了谢先生是女性的可能。”
龙华闽觉得莫名其妙,问道:“可是,谢先生怎么可能是女人呢?”
沈跃道:“梅兰芳,李玉刚……既然男性中有人可以发女声,女性中也一样会有可以发男声的人。如果我的分析没错的话,朱翰林的前妻应该是军人家庭出身,有过公职,后来不知是什么原因辞职,她的名字中有一个‘灵’字。”
正说着,曾英杰匆匆跑来了:“沈博士,朱翰林的前妻名叫喻灵,某知名高校考古专业毕业,她父亲是一名军人,母亲是大学教授,她和朱翰林是大学同学,曾经是省文物局的工作人员,后来辞职开了一家拍卖所。她与朱翰林育有一女,女儿如今定居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