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临危受命,主少国疑。人心惶惶之际,再给信王翻案,将‘那件事’借着十三年前的手足相残、借着幸存下来的秦王府老人的口,猛然抛出去——必然天下震动!
“景隆帝或许积年威望不易撼动,可新帝呢?只是个毛孩子。若非看在皇嗣龙脉的份上,谁会服他?倘若‘伪龙’之说流言天下,你说朝野内外会不会诸多猜疑,各地藩王会不会蠢蠢欲动?届时——”
鹤先生没有再说下去,营主已经明了了后话。
但比起将来,他更看重当下,于是又问:“你所说一切的前提,都在于储君。可朱贺霖的地位却稳固得很,你身入卫府有几个月了,也不见二皇子那边有何起色,又如何说?”
鹤先生反问:“你以为白纸坊爆炸,仅仅是为了印证谶谣?”
“难道不是?”
“当然不止。”鹤先生慢悠悠地踩着脚下初春的草色,走近内城。
城门口的两名小兵见到他,非但没有盘问,还主动地将城门打开,迎他进去。鹤先生用手指虚虚地在他们眉心各点了一下,道:“永劫不坏。”
两名小兵激动得热泪盈眶,跪地虔诚答:“万法真空!”
城门在身后徐徐关闭。
鹤先生没有就着刚才的话继续说,而是问营主:“苏晏那边,你有什么想法?”
营主道:“无名为他背叛七杀营,这两个人都得死。必要时,我可以亲自出手。”
鹤先生笑微微道:“我说了他气运正旺,你若不信,大可再试。听说他受伤发病,正在自家宅邸将养,你要是能直接杀了他,也省去我不少事。”
苏府如今被御前侍卫与锦衣卫围成了个铁桶,身边又有个熟知七杀营功法的武功高手无名。营主盘算了一下,觉得倘若剩余的七杀营刺客全部出动,拖住侍卫,而他亲自出手对付无名,再在大军赶到之前速杀苏晏,还是有六七成胜算的。
于是说道:“你且看着。”
鹤先生悠然补充了一句:“苏晏身边,还有个豫王,据说两人关系匪浅。”
营主脚步微滞:“朱栩竟……当年的靖北军首领。”
“连迷魂飞音都没能魇住他,可见十年来他的功力不退反进——再加上这一个,你真有把握于重重守卫中杀掉苏晏,全身而退?”
营主沉默了,须臾又道:“他们能守得了一时,守不了一世。除非苏晏永远龟缩在一室,只要他冒头,就能找到袭杀的空隙。”
“话是没错。”鹤先生道,“可这么一来,我布的沈柒这手棋,不就白费心思了么?他若知道苏晏死于七杀营之手,必然会变成一条疯狗,死也要和我们同归于尽。此人对我有大用,得先留着。”
营主道:“你想在朝臣中埋暗棋,又不是非沈柒不可。”
“沈柒的职位、性情、手段,包括与苏晏间的瓜葛,还有景隆帝对他的态度,构成了一个关系微妙的三角,注定了他比任何一个朝臣都更合适当这颗暗棋。”
虽然鹤先生力推沈柒,但营主怀疑,依照对方狡兔三窟的习惯,朝中的暗棋必然布了不止一颗。愿意告知的只有沈柒,因为是借助七杀营的力量收服的,故而不得不向他透露。
这种露一手、藏一手的做派,令营主暗中不喜,更加怀疑他与自己主上的所谓“合作”别有用心。
但他无权拷问鹤先生,只能将一切禀报上去。
鹤先生脚步看似缓慢悠闲,实际上步与步之间距离惊人,也不知施展的是哪派身法,颇有点“缩地成寸”的感觉。没多久就来到了咸安侯府附近,他对营主说:“到此为止,不必再送。”
明知与他一路同行只为盘问,说这种话硌硬谁?营主冷笑一声,消失在黑暗的街巷中。
鹤先生敲了几下门。应门的仆役见到他,满脸堆笑:“先生回来了!这一身打扮,是去河边钓鱼了?”
鹤先生脱下斗笠、蓑衣,递给他,温和笑道:“一时兴起,劳烦小哥给我开门了。”
仆役连连道:“不麻烦不麻烦。先生这鱼篓沉甸甸的,看来收获颇丰啊。”
鹤先生从鱼篓中拎出一条尺把长的草鱼,递给他:“就这条最大,送与小哥。”
仆役摆手:“这可不成。先生辛苦钓的鱼,小人怎好收下。要不小人这便拿去厨房,用这鱼给先生做道夜宵?”
“你没听说过,醉翁之意不在酒么?同样的,钓叟之意也不在鱼。拿去罢,再多说便无趣了。”
仆役见推辞不过,接过鱼,又连连道谢。
鹤先生拎着轻飘飘的鱼篓,白衣当风地走了。仆役在他身后喃喃道:“可真是个菩萨样的人物啊!”
回到自己所住的厢房,鹤先生走到角落的衣柜处,打开柜门,又取出了那个藤条编制的缣箱。
他打开缣箱上的机关锁,开启一条缝,随后将拇指宽的小银鱼一条条送进去。
鱼还活着,在箱底的木屑上弹跳,发出此起彼伏的沙沙和噗噗响。但很快,响声越来越稀薄,最后消失了,箱内又恢复了平静。
鹤先生双手合十,叹息:“众生皆苦,地狱常在。”
他走到角落的架子边,在脸盆里洗干净手,用白棉巾擦了擦,坐回到书桌前。
他在铺开的一张白纸上,用飘逸出尘的笔迹写下“尘爆”二字,又在旁边画了个圆圈,圈内写个“骗”字,然后吹干墨渍。
书桌上有个打开的匣子,内中放着一页血经,还有他誊写的太子名篇《祭先妣文》。鹤先生将新写好的纸张一并放进去,扣上匣盖。
旁边摆放着一副残棋。他随手拈起白子,不知想到了什么,垂目微笑,向着对面虚空中不存在的对手,轻声道:“你一连下了两手好棋,现在该轮到我了。”